沈冲天趁热打铁,带领军队一路向南,将银泉关以及银泉关南的一大片土地收到手中,生生将国土又向南括了一圈,划下一条新的国境线,这才翻翻黄历、看看天气,终于赶在降雪之前结束战争,心满意足,顺利班师回朝。
龙少枢心中说不出的开心,可是有些话不能写在诏书上,只能写在家书上。随诏书一同送来的一整幅白绢,仍旧整整齐齐地捆束在皮绳里,沈冲天惦在手上,笑叹哥哥竟还有这般少年心气。拆开家书,除了日常话语,哥哥特意叮嘱两件事。第一,幼弟莫要太过辛苦,见好就收,早些归家。剩下的事交给天狼使臣,去中原京城找小皇帝要去。另一件事,六王病重,若是沈冲天及早回来,兴许还能再见最后一面。
沈冲天听义子念着家书,心上愈加沉重,末了,只长叹一声作为回应。
惜宝不放心地问道:“义父可是在忧心什么?”
沈冲天只是摆摆手:“没事。”
新年的第一天,又到大摆筵席的时刻,去年沈冲天平定南境,正应该大肆庆祝一番,可是因为六王爷刚过世,众人始终拾不起心情。龙少枢只招呼了几个仍在人世、还能出得去门、走得动路的老兄弟,在宫中小聚。没有了六王爷的调侃周旋,席上始终闷闷。
筵席散场,众兄弟叩首拜别。龙少枢独坐龙椅之上,看着众兄弟苍老的身姿在宫灯映照下,拖出长长的影子,直拖到外面台阶之下,人未去,影难留,想着年年相聚,年年人渐稀,心中不免泛起万种悲凉。上年纪的人,吃了酒肉,又积郁一腔悲戚感怀,再添上春寒,没几日便扛不住,终于躺倒在病榻上。
皇帝可以生病,国事却不能耽搁。龙少枢降旨,在他养病期间,由太子监国,直到自己返本复原,回到金銮殿。本来,皇位轮转在所难免,做臣子的管好本职即可。但是沈冲天和文惜宝这对父子不同于其他朝臣,他们是中原人。沈冲天沾了龙少枢和先皇的光,自幼在天狼长大,一声“哥哥”,做了三十年王爷。文惜宝沾了沈冲天的光,一声“义父”,做了十来年大将军,而眼前的这一切,都将在龙少枢之后,戛然而止。不论是太子还是朝中众臣,对于中原人历来十分排斥,尤其是像他俩,身份一重罪,手握重权一重罪,一旦失去龙少枢的庇护,下场只有一个。
从春至夏,转眼又是秋凉,龙少枢依旧没能离开床榻,沈冲天掂量着朝中形势,与子女商量了两天,终于打定主意。他再一次进宫去看望哥哥。
在这之前,沈冲天压根就没想过,哥哥其实是个早过花甲之年的老人,只因他极少生病,更不会无事躺在床上,甚至从未提及过自己的年纪。他所知道的哥哥,从来都是言语果决,笑声爽朗,走路生风的。
当年先皇一朝看透世间繁华虚无,将整个国家留给儿子,自己去做神仙。龙少枢就这样成了天狼国第三代君主。交到他手上的,有先祖戎马一生打下的国土、有父辈积攒下不多不少的国库,还有一堆悬而未决的问题,却没人告诉他该如何做。四十年过去,龙少枢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终于将这些问题一一化解,留下一个强盛清平的国家,放心交给儿子。
他该放心的时候,沈冲天却不放心了。他听着龙少枢的声音气息,能猜到哥哥此时的状态,面上不显露,心中更添阴霾。
龙少枢见到弟弟,却十分开心,一连声叫道:“弟弟!快,到哥哥身边来!”那语气从沈冲天几岁到几十岁,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沈冲天轻声问道:“哥哥这一阵觉得怎么样?”
龙少枢打起精神,笑道:“朕这一辈子,还从来没在床上待过这么长时间。那帮子太医都不让朕活动,但是朕现在就想出去,可憋死我了!你呀,不用总惦记我,一趟趟地来回跑,你也不年轻了,自己身体也要紧。如今朕躺在床上躲懒,外面还要多靠你呢!”
沈冲天平静言道:“哥哥,太子如今也不小了,很多事情比你我想得还周到。咱们这把骨头,不服老,不行啊!”
龙少枢打趣道:“怎么,你也想偷懒懈怠不成!弟弟,天狼离不开你!”
沈冲天轻声纠正:“天狼离不开的是哥哥,不是我。想当年,我走投无路,是哥哥接纳我。姨母赐我一身之命,哥哥赐我一身富贵。没有天狼、没有哥哥,没有今日的沈冲天。我拼尽一身,一为天狼对我的大恩,二为与哥哥的手足之情。如今我老了,再难为天狼出力,就会坐等吃饭!”
龙少枢指着沈冲天:“你呀,跟我说这些没用!”
沈冲天认真道:“是真的。去岁出征南境,明显感觉身体、精神都不及当年,诸事是有心无力啊!本来想着回来休息一阵就没事了,结果又遇上六哥的丧事!哥哥可还记得我原先的旧伤,回中原寻亲时得遇高人,用药治好,谁知用的药性太猛,治了旧伤,害瞎眼睛。我当时以为,瞎就瞎,只要能保住命,无所谓,结果,还是不行。那年得到姐姐的死讯,忽而心痛发作吐血,几天没爬起来!连那次的事情,都是在床上布置下令的。这次因为六哥,又是心痛发作吐血,又是几天没爬起来!再来一次,我的命只怕就撂下了。”
龙少枢摆手,叹息道:“你还是看不透,生老病死乃是常理,不是谁都能做神仙的。你我在帝王家,占了世间最大的富贵荣华,还想要长生,太贪心了!”
沈冲天不无惋惜:“我只是难过,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姊,忽然就没有了,再不能见了!”
龙少枢倒是看得开:“弟弟啊,你和我,我们只是年纪大了。人与人,小时,争抢父母宠爱;大一些,争抢权势和财富;等老了,就争抢寿数。抢不过的,就早些走;抢得过的,就在世间多吃些苦,都是一样。我们不是一起来到这世间,也不会一起走。不是哥哥说你,你才经了多少离别!好多你都看不见,比别人原少一份痛苦。我守着这些兄弟姐妹,那可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离开啊!”
沈冲天终于犹豫着吐出心中的话:“四哥的离别,也算吗?”
龙少枢话语开始躲闪:“四哥,那是个意外啊!”
沈冲天却不放过,继续追问:“但却有征兆,对不对?所有兄弟,独独四哥是个文弱之人,不会武功,独独他去巡视边疆,还是明知呼羯有异动的时候。哥哥,你究竟是为什么?你告诉我,四哥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
龙少枢眼神迷蒙,沉浸在往事中:“好?!是啊,四哥那样好的一个人,好得几乎挑不出错!四哥跟你一样,那么聪明,心机那么深。可惜他不是你,于朕而言,你的好,是好得可爱;而他的好,是好得可怕!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中原人,性子又高傲,朝臣、兄弟都不喜欢你,都疏远你,你只是朕一个人的,永远是朕的听话乖巧的好弟弟!”
龙少枢语气开始起伏:“可他们每一个都喜欢四哥!老四和朕,一个是受百臣万民拥戴的,年长的王爷,一个是刚刚即位,根基不稳的,年幼的皇帝。你让我应该怎么办!还记得先皇如何得来的皇位吗?你想啊,假使有一天,齐王仰慕静王,被静王说动,和静王联手,这天下,还有朕的位置吗?我信你,你不会,可你能保证所有兄弟、朝臣也不会?一旦当年事重演,我就是被流放的那个!弟弟,你的七哥,朕,是帝王!如果四哥可以像你一样,信任朕,为朕所用,朕省去多少事,免去多少骂名,朕也很无奈啊!”
沈冲天长叹:“可是去了四哥,你还不肯罢休。静王妃有世子,不需要殉葬,因为她一死,小世子就要转投别支,四哥就绝后了!静王妃不会不知祖训,就算为了四哥,为了世子,也决不会自杀殉葬的。如今一个‘帝王’,一声‘无奈’,掩盖下多少荒唐事!”
龙少枢不动声色:“弟弟,今天你是怎么了?是不是谁对你说过什么?”
沈冲天据实相告:“因为有些话,现在不问,不说,将来只怕再没这个机会了!今日我来,一则看望哥哥,二则要向哥哥交代。如今弟弟年纪大了,身体实在难撑,情愿辞去官职,远离朝堂,为后辈有识有志之士腾出位置。不但是我,还有宝儿也是一样!”
龙少枢依旧不动声色听着,不发一言。
沈冲天解释道:“我和宝儿都是中原人,两个中原人在天狼身居要职,手握重权,说出来实在不像话,也让后辈效仿着越走越歪,偏离正途!当年天狼收留我们,全我们性命,给我们施展才能的机会,也赐给我们至高荣华。如今天狼已到清平强盛之世,是到该离开时候。我和孩子们商量好,不需哥哥和太子为难,自愿交出印绶、府邸、封号、封地,将天狼的一切还给天狼。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武林。那里有宅子、有田庄、有生意,虽不能大富贵,但可保一生无忧!哥哥放心,今后,宝儿回归家中本行,绝不会在中原为官,更不会背弃哥哥和天狼。”
龙少枢沉吟:“弟弟,你执意如此吗?你可知这话出口,再收不回的!”
沈冲天点头,朦胧的双眼竟露出少有的平和:“请哥哥细想,这样,对哥哥、对太子,对我,都好。哥哥放了我,容我一份天地,也是放了朝廷,容朝廷和太子一份天地。别等将来事情到了无法挽回境地,情势逼迫哥哥或是太子下决定,不但断了多年的情义,还让皇家背负骂名。这种事情,几年前发生过,不能再来一次。”
龙少枢终于心底凉透:“看来你心意已决,想解开所有疑惑,一身轻松地离开。也罢,走就走吧,朕的弟弟又不是没离开过!朕又不是第一次舍弃亲情!”
沈冲天压抑着悲愤:“是啊,你是天子,为了你的天下,你可以舍弃一切亲情!”
龙少枢冷静对质:“别忘了,肃清朝纲之时,你手上的鲜血比我只多不少!这都要感谢先皇的谆谆教导!今日咱们不提矫乱之事。还记得小时候一到新年,母后会带着咱们去见一个疯疯傻傻的女人吗?那是咱们的姑姑,先皇同母的亲妹子,当年辅助先皇登基的中流砥柱!她就是一枚被先皇舍弃的废子。老十二,也是先皇的儿子,先皇不是一样把他送到东方部族做人质!还是当年我用契氏的儿子换回他来。”
沈冲天心底升起凄凉:“这就是帝王,这就是帝王家!”
龙少枢依旧不动声色地反问一句:“没有帝王家,焉能有你如今的地位!”
沈冲天不再说话,走到下边,朝着龙少枢跪下,恭恭敬敬行叩拜大礼,起身决绝地离开。
他的身后,龙少枢身边多年服侍的老奴实在看不下去,满眼含泪,苦苦哀劝:“陛下何苦刺激齐王,那是陛下最亲的兄弟啊!”
龙少枢眼睛望向门口,久久不回转,口中喃喃道:“齐王说得对!这样,给朕、给太子、给齐王自己,都留些体面。给天狼,留些安稳。只是朕,再没有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