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中那些侯府世家大宅,只知今日是长公主出殡的日子。清早,家主平安出去为公主送行,接近隅中,家主仍未归,却迎来破门而入的御林军,明胄银枪,晃眼之间将一家老小迅速控制,二话不说就抄家,封府,带走一家老小,一条猫犬都不放过。这还是都城的情形。
外省外郡,许多官员,与寻常一样,晨起踱着平素不紧不慢的步伐到府衙,开始日常之事,莫名其妙地就看见大军从天而落,手执皇命,立即控制局势,查抄府衙,押解一众家小上京。从日出到日落,只在一个白昼间,天狼举国上下,犹如被犁深耕深翻一般,将四大姓、诸世家,以及攀附其上的官员、布控全国的明暗眼线,一举剔除出来。刑部大牢来往进出道路,竟如集市一般,霎时拥堵。
三日后,龙少枢降旨,着齐王沈冲天为主审,带着刑部、兵部、吏部、大理寺剩下的清白官员,对关押的诸侯世家逐一审讯。
一直抱病称恙的齐王直到此时才露面,身后寸步不离跟着高挑的文惜宝,一样的不苟言笑。众官员见到齐王,便知案情走向,心照不宣地将所有堂审话语统统留给齐王。其余的,不论官职高低,俯首甘为主簿文书,只需提笔记录即可。
依旧身着丧服的驸马、身着素服的公侯,直到大小外放官员,见此情形,全部凄怆无语,惨然面对结局。朝堂之上,非此即彼,历来没有输赢,只有死生,人与人之间可分享水食、亲缘、甚至是财物,唯独权势这个东西一定要独占。什么公侯、什么世家、什么贵戚,统统越不过身后的皇帝。皇帝霸占着天下,也霸占着天下的动静。其余的人,只能是缩手缩脚的棋子,皇帝让你动便动,让你如何动,便如何动,略伸出一只手,一只脚,探一探天下局势,最好的结果是手脚被砍断,而最坏的结果,便是这些人如今的下场。
庙堂上下一扫而空,上朝时说话都有回音。沈冲天清楚,到此而止,后面的事情不归他管,便又退回到他的王府,在里面悄悄添上又一块牌位。身边的牌位越来越多,香火越来越旺,可沈冲天的心,却越来越空。
龙少枢在“齐王”名号之前加了一堆名头,把但凡他能想到的,能加诸于弟弟身上的名号和富贵,一股脑赐给他,还有身上日渐华贵璀璨的蟒袍和珠冠,彰显沈冲天独一无二的身份和功绩。可惜虚无的名号和华丽的衣着、满堂的珠宝一样,与沈冲天而言,没有激起他心中任何波澜,反正他都看不见。
放眼如今的天狼,只有三个人敢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直视着与他说话,除了帝、后,就是沈惜墨。剩下的,只能恭敬地躲在他身后,惶恐唤一声:“齐王”!甚至在其他兄弟姐妹的口中,再没有“老十九”、“幼弟”这样的称呼,只剩下“齐王”。也许这一声“齐王”已经将他唤得有几分麻木,沈冲天反而更喜欢凝香对他的称呼,万年不变的“公子”,简单、有趣、更有情。
就在天狼皇帝忙着肃清身边的不轨贰臣之时,中原也没闲着。老皇帝一朝病逝,十几岁的太子顺利登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新帝上任也是“三把火”,踌躇满志要力压老皇帝的功业,誓做“千古一帝”,第一把火就烧到天狼边境。与当年老皇帝的虚张声势不同,中原大军竟公然践踏当年的君子协定,视边关的贸易与安定于不顾,少有的越过长城,将战火引到银泉关以北,兵戈直指天狼都城。
他也不想想,以当年的天狼国力,中原都不敢公然抗衡,现在天狼坐拥北方、西方,将中原半握于掌心,一个发力,中原就如一只易碎的鸡蛋一样,只剩一摊狼藉。
龙少枢叫来沈冲天一起拆读军报,这次,兄弟两个也不加商讨,一致认定对面这位“嘴上没毛”、头脑生愣的小皇帝做事着实没个轻重。只是兄弟俩年纪渐大,历经多少事,远没有当年的心气,况且中原不比西方,不是轻易能攻下的,时机也不对,干脆留些功业给后辈儿孙吧。眼下先替老皇帝打这个熊儿子屁股几下,教训一顿,也就算了。为此,沈冲天重又披挂上阵,领兵南下。
这一路比远征西方要近得多,也轻松得多。直到安顿扎营,沈冲天召集所有将领,询问大家战术应该如何选择。
一位将领出列奏道:“王爷,这场战若说难打,也难打。对方早有准备,声势浩大,而且在咱们到来之前,已经赢了几场,士气上就胜咱们一筹。咱们仓促迎战,一来不熟悉对方将领路数,二来,毕竟这场仗是在咱天狼的国土之上进行,一草一木,一民一宅都是咱们的,人家不心疼,咱们自己心疼啊!因此处处小心,时时在意,有些束手束脚的。若说好打呢,这位大帅经验不如咱们,气势倒是强劲,但是后劲不足,明显在谋略心机方面太逊,远不能跟王爷比肩。眼下只要有好计策,想办法将他们合拢围歼,最是省事,成功几率高,伤亡还小。”
沈冲天搔搔头:“将这么多人合拢围歼?这个主意在此处不太实用啊!这里不比当年在西方,没有城郭、山体可以依托,四野平坦,但凡比兔子大的东西都藏不住。咱们的人往哪里埋伏,如何埋伏,对方是多没有心眼,才会上这个当!”
另一个将领上前进言道:“既然不能合拢,倒不如分而化之。这个主帅,看样子冲劲倒足,若激他一激,将他逼出大本营,咱们拦腰截断!”
沈冲天思索道:“我一向不喜平原,双方就这样面对面,你打我,我打你,拼兵阵、拼血肉。这回可好,不但平,这里还是个高点的草都不长的地方。”
他本是自嘲叹息,却忽而将一切理通顺,不慌不忙道:“这群中原人在咱们的地域上打仗,祸害咱们的百姓。本来这地方牧草就稀松低矮,眼看夏天不在,更是收割储藏牧草无望。没有牧草,冬天牛羊怎么办?”众人正琢磨着排兵布阵的事,忽然听到这一番忧国忧民的话,一时竟没回过味来。
沈冲天听着底下没反应,索性明说:“百姓要给活路,牛羊要吃饭,既然收割无望,干脆就出去抢!让南面银泉关一带的百姓没事也截截他们的粮草通路。当然,咱们肯定要派出去一批兵士,换上百姓衣服,一路护着点。但是注意,不管民,还是兵,安全为上,抢点就跑,下次再去嘛!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了,速战速决不可能,先等着吧!等到北风起,一来,中原人受不住寒天冻地,二来,正好火攻。也让中原人见识见识咱们这里的风卷火,火生风。一把火,能燎死多少就燎死多少,剩下的跑出来……”
沈冲天一指刚才说话的将领:“你俩的主意,合二为一。截断中原大军退路,合拢围歼,全灭不留!”
草原的秋天远比中原来得早,中原的人们还在苦夏消暑的时候,草原上已经起了秋意。眼看着脚下的草一天黄似一天,中原来的大军开始坐卧不住。他们以为沈冲天是个急性子的人,从他攻打西方的战事看,此一战应该也会速战速决,结果他不紧不慢地拉开阵势,在草原上一住就是半年。
中原大军叫苦不迭,前进的道路被沈冲天堵死,后退的道路也堵死。想痛快开战,对方又跟过家家似的,打两下扭头就跑。一众大军就这么直矗矗地困在草稀砂砾多的开阔草原之上,一动不能动。此处长得那些稀硬草,马都不愿吃,更别说人的口粮。从后方输送的粮草,还常常受到当地百姓劫持。中原军队一开始惊诧于草原民风竟如此剽悍,普通百姓也敢生生抢劫军队粮草,跟军队对质也毫不退缩。再后来看到这些百姓中许多人一搏一击极有素,分明就是训练出来的,才大呼上当。
眼下北风一天比一天盛,中原大军的主帅开始担忧,一来,他没准备在草原过冬,况且这等开阔地带,一旦刮起大风,降下雪来,真会生生冻死人。二来,即使不过冬,现在是北风,他们驻扎在南边,是下风处,而天狼军居于上风处,最易火攻。却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
一天夜间,外围巡逻的士兵看到前方一大片绿灯眼睛由远及近。初到草原时,大家见到一大片黑暗中闪出星点绿眼睛都紧张无比,以为遭遇狼群,结果常常虚惊一场,等走进才发觉是牛,或是野羊。逐渐地,等大家在草原待的时间久了,才学会根据体型大小、眼睛位置远近高低分辨出对面是牛、野羊、还是狼。这回,大家一看是大群的牛,放心骂道:“死畜生,离远点,再走进一步,宰了你吃肉!”可牛群似乎并不像往常一样绕开军营,而是直直朝着军营过来。
很快,就听牛群里面忽然起了一声口哨,霎时所有牛身上出现光亮。原来是天狼军,趁着夜色,隐身在牛群之中,等到接近中原军营,一齐点燃牛身上负着的火把、干草。牛群见到火,立时受惊,越惊越跑,越跑,火在风势下越旺,整群牛驮着连成一片的火焰,形成一座会动的火山,被天狼军士驱赶着,很快冲入军营。再训练有素的士兵,论力气也不是牛的对手,即使刺倒几头牛,后面的立即壅上前!在成群数不清的受惊的牛面前,人的努力只是杯水车薪。
很快,军营中被牛践踏而死、被火焚烧而死、被牛撞倒在地之后再被焚烧而死的,不计其数。还有不少是听到动静,急匆匆从大帐中探出身子,结果光注意前面的牛,被跟在牛群之后冲进军营的天狼人一刀毙命。剩下的兵士在仅存的将领带领下死命冲出军营,正踏入等候许久的天狼大军怀抱。整整憋了半年不见生杀的天狼将士,见到中原大军,就如见到半年未见的心仪姑娘一般,拿出一副要与刚才的牛群比拼谁眼睛更绿的架势,一个个也没客气,敞开胸膛,摩拳擦掌,挥刀奋勇上前,左拼右杀。中原大军希望的速战速决,今晚终于实现,不过这结果却不是他们希望的。
等到天明收兵,天狼将士一个个兴高采烈,唱着小曲,回大营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