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少枢本来一腔欣喜,如今全被搅,不免脾气上来,一拍桌案:“大胆!公然在大内打架斗殴,是当我死了吗!”
酒宴之上忽起这样一声怒喝,立时镇住所有人,大家当即闭嘴,转身望向国主,一时惊惶,不知出了什么事。
龙少枢满面怒容:“那两个小魂淡打死没有!”
内监战战兢兢回答:“两人躲开巡防侍卫和内监,在殿后巷子里争执厮打,里面漆黑不见人影,侍卫听到争吵声赶过去,才把两人拉开,已经打了好一会儿,但眼下都没大事!”
龙少枢怒气一丝未减:“没打死,全捆进来!”
很快,众人看到侍卫扭着文惜宝和契氏小世子两个人进入大殿,直走到阶下,两人齐刷刷跪地。再细看,两个人浑身是土,冠歪髻松,脸上均带着左一块右一条的青紫伤,朝服已经扯破,一丝一道地露出里面中衣,还在气鼓鼓地喘着粗气。两个人三只眼,仍旧不服气地相互瞪着,其中契氏小世子的一只眼睛已被打得肿胀难睁。
龙少枢看到他俩的样子,更来气,呵斥道:“才吃几天安逸饱饭,把你们撑得有力气打架是不是!既然一个个浑身是劲,干嘛不去戍边,驾辕拉车去!契侯爷,齐王何在!”
契氏老侯爷,沈冲天赶紧出列上前,俯首不语。就听龙少枢指挥:“今日大家欢宴,又是新年,暂且饶过这两个小子,带回去,禁足三月。你俩个,管教不利,罚俸三月!赶紧的,谁家的谁带下去,别在朕眼前添堵!”
此时契氏老侯爷和沈冲天唯恐避之不及,谁都不敢说话,只是低声招呼自己孩子。众官员、皇亲见国主动怒,更加不敢有丝毫动静,生怕此时撞在国主眼中,倒了霉。
谁知一片寂静中倒显出契氏小世子,他抬头高唤道:“他不过一条中原无家可归的狗,为何来蹭天狼的饭吃!”
龙少枢立时就要站起来,他半坐起,抬身向前,怒道:“谁教你跟朕拌嘴的!”
契氏老侯爷慌里慌张地跪下,惊恐万分地开解:“陛下!孩子不懂事,望陛下珍重,莫要为此事伤了龙体啊!”
龙少枢指着契氏,半天说不出话,忽然长叹一声,稳身坐下,挥挥手:“这天下还是朕当家,轮不到别人置喙!看在侯爷面子上,带下去吧。禁足半年,在屋子里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别出来!”
齐王府中,绛纹指挥着四五个下人服侍惜宝,更衣上药。惜墨看着,叹息不止:“怎么打成这个样子?身上也是伤,脸上也是伤。好好的一张脸,正中间还有这么大一道,破了相可怎么是好?”
惜宝赶紧冲着姐姐摆手,暗暗指着义父。
沈冲天坐在一旁,静静言道:“不用遮遮掩掩的,早听见了。可伤到要害没有,骨头怎么样?”
惜宝忍痛笑笑,故作轻松:“义父放心,这些年在军营中,早锻炼出来了。那契氏虽比我壮些,都是花拳绣腿,怎比得过我……哎呦!”
沈冲天无奈道:“你可是‘一战成名’,禁足三个月,有什么可臭美的!”
惜宝低头,黯然嘟哝着:“契氏欺人,宝儿嘴笨,只能拳脚上教训他。”
沈冲天追问:“可是御前那句话?”
惜宝委屈地噘着嘴,眼里噙着泪,说话都带哭腔:“嗯!为什么?”
沈冲天叹息道:“他原也没骂错,只是害你受牵连。离开都城之前你还小,如今又刚回来,这里面的盘根错节,你还没理顺,就去招惹那个最不该招惹的!你的一份血性,害得自己今晚一嘴血腥。也罢,我来告诉你原委。”一听这话,惜宝、惜墨赶紧坐到沈冲天身边来。
沈冲天娓娓而言:“当年老皇爷中兴北疆,一统草原之时,手下有八姓将军,为天狼创国立下汗血功劳,就像撑起天地的柱子一般,号‘八天柱’,契莫兰氏就是其一。后来这八姓分化成两派,其中四姓自成一派,支持老皇爷的长子。其时契氏已经年老,在朝中的是契氏之子,以他为首的另外四姓支持次子。再后来,次子,就是太上皇,矫乱登基之后,将支持他的四姓全部封侯定爵,以彰显太上皇爱臣惜臣、维护有功之臣的决心。其中,契氏资历最深,功劳最大,爵位也最高。契氏之子去世后,爵位由长孙袭得,就是如今的契氏老侯爷。跟你打架的小世子是现在契氏老侯爷的嫡出长孙,也就是说,他是开国契氏的嫡曾孙,是真正天狼血脉的世家子,就是一般的天狼人都入不了他的眼,更不要说中原人。如今我带着你,因为战功,在大宴上被陛下再夸,三夸,他的心里自然不受用,定是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你是不是出去更衣撞见他了?”
惜宝老实地点头:“嗯。他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上来就对我横眉立眼,冷嘲热讽的。我牢记义父教诲,不与人争执,况且又在大内,宝儿再不懂事,也知轻重。本想着躲开算了,谁知他对我破口大骂,说我全家都死绝了,无家可归,无人要!”说着,再憋不住,哭出声来。
沈冲天叹口气,宽慰道:“好孩子,快别伤心了。这些人不过踩着先辈的功劳踮脚,自觉高人一等,殊不知把先人脸面都丢尽了!今晚你不是把他打了一顿吗,实对我说,你俩谁伤得重?”
惜宝有些得意:“契氏小子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哼,不断他两根骨头,都不算惜宝小爷!”
沈冲天一撇嘴:“行啦,自己疼得龇牙咧嘴的,还吹牛!是不是心中还觉得不过瘾?今日义父跟你透露一个小秘密,保你听了高兴。你可知何为‘一语成谶’?”
惜宝不解地望着义父。
沈冲天不动声色指点道:“今日陛下作何反应?你跟我说说。”
惜宝眼珠转几下,回忆道:“义父是说当时契氏小子顶撞陛下,陛下发怒想起身,起来半截,又猛然坐下。看来真是把陛下气懵了!”
沈冲天摆摆手:“起身是因为被气到,又坐下是因为陛下的怒气只能支撑到半坐,因为上面还有压顶之物啊!”
惜宝恍然大悟:“契氏老侯爷!”
沈冲天点头:“好孩子,差不多,是契氏和那些柱国世家。”
惜宝转悲为喜:“噢!难怪义父刚才说‘一语成谶’,是指契氏……”
沈冲天食指一指惜宝:“噤声!你别急,陛下也别急,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契氏侯府内,全家人乱做一团,都在照顾安慰另一个闯祸的。老诰命连同长房夫人,见小世子赴宴而归,成了这副模样。一个心疼孙子,一个心疼儿子,急的直骂文惜宝,骂了文惜宝又骂沈冲天,边哭边骂。再加上二房、三房各处,听说契氏的长孙进宫赴宴,竟然被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中原小子所伤,全都赶来探视。
老侯爷也心疼孙子,却被一群女眷吵得头疼,气得他斥责道:“一群妇人,没个见识,只会跟着添乱!”
小世子犹不自知,边上药、复骨,疼得涕泪齐下,边骂:“挨千刀万剐的文惜宝!哪里捡来的野人,不过就是仗着打赢两仗,陛下随口夸一夸,就忘记自己姓什么,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老侯爷实在听不下去:“你才是不知天高地厚,那姓文的是仗着战功吗?分明是仗着齐王!要不是今天齐王也亏了理,他能是那种甘心沉默的!”
世子咬着牙:“一样的中原狗!”
老侯爷叹息道:“你别小瞧这个中原人。陛下那么多兄弟,你听见他允许谁跟他称兄道弟了?只有齐王,管陛下叫‘哥哥’,这是何等殊荣!”
世子叫嚣:“反正,被他两个中原人压制,我不服!”
老侯爷手指扣着桌子,想点醒孙子:“所以陛下才将你禁足半年!你以为陛下是害你,那是保护你!你打了文惜宝,那是齐王义子,齐王能轻饶了你,还是文惜宝能轻饶你?刚从战场下来,身上还带着杀气,眼睛都冒绿光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世家公子能比的!”
“你今后也是出仕的人,要分得清孰轻孰重。我契氏百年基业,那是先祖一刀一箭拼杀出来的,可不能败坏在后人手中啊!如今陛下用不到契氏,我契氏地位在朝堂一落千丈,若不是契氏有根基,有诸多门生散布在各处,前途如何,实在堪忧!契氏是老皇爷的契氏,是先皇的契氏,却不是今上的契氏。你没注意今天陛下看你的眼神,已经起了杀机!那是针对你吗,分明是针对我契氏全族啊!”
世子尚不以为然:“祖父何须学那庸人自扰,二叔不也是在边疆建功立业,又与齐王年岁相仿,哪哪都一样的!”
老侯爷冷笑:“所以说,你还是年幼浅薄啊!在陛下眼中,齐王是亲弟弟,你二叔算什么?他本来一直跟在先皇身边,原被派往中原担任细作,指望着回来受到重用。谁想先皇正当壮年,忽然逊位,一朝离开。你二叔就这样不尴不尬地留在中原,无人照应。我几次上书进言,陛下看见只当看不见,听见只当听不见。八年啊,你二叔滞留中原整整八年!十几年前,中原与天狼战火欲起,你二叔带着手下历尽千辛万苦找到齐王,护送齐王回到天狼。知道为什么吗?”
小世子对当年事全然不知,茫然摇头听着。
老侯爷叹口气继续讲述:“因为没有齐王这一保证,单凭你二叔根本进不了银泉关!这才是不折不扣的‘弃之如敝履’啊。归国后,你二叔凭借着当年御林军身份,以护送齐王和家眷的名义,终于进宫,见到陛下。陛下也再找不到理由不见、不管了。为了表彰臣子,陛下对你二叔封赏、授他实职!最终呢,只是掩人耳目罢了,倒给陛下落得一个顾惜臣子的好名声。齐王更好,回到天狼之前,只是个没名没分的异姓皇子,回来之后立时封王、入职中书省。呵,一个瞎子,入职中书省!”
老侯爷咬牙切齿:“你二叔又得到什么结果!说起来是个实职,莫说都城,连个外省郡守都不如,被派到东边,跟亲信和家人远远分开,接替十二王爷修筑工事,管理东方部族!其实就是半被扣留,是作为人质软禁!这是当初太上皇为笼络东方部族使出的一招,可他用的是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说,当今陛下用你二叔换回了他的兄弟!东方不同于西域,气候极为寒冷,山多地少,为数不多的平地还是沼泽为主,没几丈正经的好土地,都不值得动手打仗。若说管理呢,人口又多,天天为着土地纷争不断。在那边,你二叔是枕戈待旦,夜以继日,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可做好了,是本职,没功劳。若是出一丁点岔子,那就是大错。职位能保住,不降职,就是升迁。哼……这就是我契氏现状!你还敢在御前生事,你还敢招惹眼下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你厉害,你不怕死,可是我怕,我怕自己一把年纪,临入土了还要眼睁睁看着我的子孙,看着契氏被陛下灭族!”
小世子听到这番话,抬头看到祖父老泪纵横,哭得胡子乱颤,才知道自己犯下多大险,方觉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