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京兆尹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沈冲天头也不回地离开文家。直到家,绛纹才发现沈冲天身后的家将怀中抱着一个熟睡的男孩,诧异地问道:“这孩子是……文家的?”
沈冲天点点头,悄声道:“一路颠簸回来睡着了。找个年纪大些的妈妈,再有两个稳妥些的丫头,收拾一件厢房,安排孩子住下吧。你先送凝香回去休息,我迟一点过去。”
绛纹劝道:“王爷,已经后半夜了,诸事落定,您先休息,明天再说不迟。”
沈冲天摆摆手:“无妨,反正也睡不着。安排好以后来告诉我,我先静一静,养养神。”绛纹应声退下。
沈冲天坐在榻上,盘腿闭目打坐。过一时,听见轻轻开门的声音,他收了功,听着绛纹的脚步声直到身边,再没有动静。沈冲天不放心地问:“怎么样?”
绛纹犹犹豫豫地说:“凝香现在有些虚弱!依我之见,王爷还是等她休养好再见面吧。”
沈冲天皱眉,将脸转向绛纹,朦胧的双眼像一道门,几要关不住里面的怒火。沈冲天极力压制着脾气:“关了十几年,受尽虐待,就像少吃一顿饭一样,只是‘有些’虚弱?你是不是想说文超对她还挺好的?”
绛纹委屈道:“王爷……”
沈冲天的火气冲破最后一道关墙,冲到绛纹身上:“别人也就算了,你也欺负我是个瞎子,也想着瞒我?”
绛纹吓得忙跪下:“王爷!”
沈冲天不高的声音含着满腔斥责:“告诉我实情,我自有主张。还有,今后不要想替我做好人,替我发善心,以德报怨!我不需要!”
绛纹慢慢回报:“凝香骨瘦如柴,早已脱相,肚腹极瘪,也不知能吃到几口饭,气息更是极短促微弱难续。只怕是靠着当年王爷和九公主送她的丹药,才撑到今日。她的头脸身上,到处都是重重叠叠的新旧青紫伤痕,惨不忍睹!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沈冲天长出一口气:“就知道不会是好事,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吧……”
绛纹再克制不住感情,忽而抱住沈冲天的腿,哭起来:“凝香已经神情恍惚,疯疯傻傻的了!找到她时,一见到那些衙役,就把她吓得蜷成一团,直说‘别来,我疼!’就是我到他身边,也是止不住的哆嗦躲闪,也不知那些人如何戏弄虐待她,导致她成这个样子。还有,她完全不记得我,还有王爷、郡主、沈府、颖园,她都忘得干净。我们费了好大劲,跟她说我们回家,今后不疼了,才哄着她出来上车。到家后又哄又拉的才进来,更衣沐浴,也才见到身上那些伤。如今凝香已经睡着,我派人看着呢,因为怕王爷担心,赶快来报信。王爷,当初是凝香指我一条明路,使我跟着王爷享福,谁知她自己却成了那个样子!求您救救凝香吧!”
沈冲天伸出手,扶绛纹起身,慢慢劝慰道:“什么话,我们忙活一晚上为什么?这事急不得,好在凝香已经回来。你从柜上拿清心安神还有疗伤的丹药,给凝香吃下去。我相信她,不是这么容易被击垮的。这件事,我们已经完成大半,不到最后收尾,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不看到文超断命,我总不放心!说起来,惜宝怎么样?”
绛纹一时没反应过来,忽然灵光一闪:“王爷是说文家那个男孩?”见沈冲天不言语,便回答:“按照王爷吩咐,已经安排妥当,这会应该还睡着。”
沈冲天“嗯”一声:“外面什么时辰?”
绛纹回答:“已经冒天光了。”
沈冲天点点头:“等朝中传回消息,还需半日。墨儿呢,叫她收拾妥当,过来见我,我有事情要嘱咐。”
绛纹心疼道:“今日这事太乱了,孩子还小,有什么事王爷尽管交代我去办!”
沈冲天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还小?你啊,总是纵着她,小心将来荒废地一事无成!去吧。”
绛纹无话,只得答应着,出去传话。
一时惜墨匆忙奔到沈冲天身边,喘息甫定,忙施礼道:“爹爹传唤,不敢耽搁。凡事但凭爹爹吩咐!”
沈冲天听着凌乱的脚步声和深浅不一的呼吸声,柔声责备道:“一个姑娘家,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说完,笑着伸出手:“来爹爹身边!墨儿,你可知昨晚你立一大功!是你派人找来的京兆尹,他跟爹爹一起破了一桩大案,不但找到爹爹从前被掳走的人,还揪出一个深藏不露的阴谋!将来功劳簿上有你一笔呢!”
惜墨笑道:“若不是爹爹哄我,这倒是意外之喜!这跟今日之事有关?”
沈冲天收敛神色,郑重地说道:“是的,从今日咱家多了几口人,要你这个小主人出面。一个是爹爹当年的一位姬妾,当年还照料过你,后来因为一些缘故失落在中原,如今找到了。你看在爹爹的面上,善待她,细心照顾她,有什么问题来找爹爹。还有一人,是爹爹故友之子,叫文惜宝,不过八岁年纪,家中出事,只剩下他,暂住在咱家。你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一般照顾,不要欺负他,等将来我寻到他族中其他人,再安排他的去路。第三个,是咱家从前的一个丫头钥儿,忠心护主,只是烧伤毁容,无处可去,爹爹也将她接在咱家,你可安排她做些杂活。”
惜墨爽快答应着,转念一想,忽而扭身,撒娇道:“不对!原来昨夜你们瞒着我做这样好玩的事情,捉奸佞,报旧仇,却要我上床睡觉!今日你们才想起我来,义正辞严地让我收拾你们的残局,你们再去做新的事情!我不干!”
沈冲天无奈笑道:“唉……真是,太骄纵你了,跟谁说话呢,‘你你我我’的!好玩的事情也有,你听不听!”
惜墨赶紧点头:“听,听!”
沈冲天柔声哄着:“还不到时辰,爹爹也等着呢。你先把爹爹安排的事情做好,然后等爹爹的消息。”惜墨高兴地应声而去。
绛纹紧张地问:“王爷真打算让郡主听这种事?”
沈冲天释然道:“没事,孩子大了,该明白一些事,要不然怎么解释凭空掉下来的三个人?这里面的是是非非、来龙去脉,她心中自有个评判。我的女儿,我放心。”
将近午时,才见一个下人过来传话:“王爷,他回来了。”
沈冲天点点头,转身又对绛纹道:“唤郡主过来。”
待惜墨和绛纹过来,看见沈冲天面前垂手站着一个年轻人,绛纹认得,自从到中原,所有机密事情都是此人去办,但是沈冲天从未唤过名字,只说“他”如何。这个“他”余光扫到绛纹和惜墨,没敢开言。
沈冲天道:“无妨,是我让郡主过来的,郡主还不知此事前因后果,你细细说。”
那人看郡主坐在沈冲天旁边,绛纹站在沈冲天后侧,恭敬施礼后,不紧不慢地回奏:“回王爷、郡主,小人才从朝廷中打探消息回来。按照之前部署,昨晚京兆尹在文超家中顺利找到地牢、密室。地牢只关着凝香姑娘,没什么文章好做,倒是密室,可以放进去一些东西,方便京兆尹搜查,一切结果都跟王爷设想的一样。”
“亏得王爷好记性,忆起当年,文超曾识得天狼文字,跟王爷吹嘘家中跟天狼、西域多国商人往来,此言倒是不虚。小人顺藤摸瓜,发现文家明里贩卖丝绸,暗地夹带许多货物离境,再偷摸在天狼、西域等地商人送来的地产货中夹带许多私货入境,从中渔利甚丰,这桩买卖历经文家三代,长盛不衰。只在文超的父亲出事之后,沉寂过几年,待文超成年之后,重新拾起。这只是其中一项进益,还有一项更大的进益。”
“当年与文家来往的几位官员,经过文家这道关,将许多国事、军事机密情报夹带出西域,经过一圈回到天狼或是呼羯、昔罗等大国,干着细作之事。我们查到,这些便是当年文家出事的根由,至于什么生意倾轧,不过掩人耳目而已。如今为了更有说服力,小人想方设法又在文家密室原先存货中补充一些更新、更大的。再者,还有几件违禁逾制的东西,小人也给他添了一些,这一下,事情便无法挽回了。至于平常商家的亏空、坏账、空账、以次充好之流,不过是锦上添花。”
“京兆尹在王爷走后,直忙到天将亮。今日上朝,他连奏章都来不及写,清单都来不及列,只在笏板上潦草记了几句,将文家找到的东西用一辆车一股脑搬到朝堂之上,不但是皇帝,就是满地的文武,都一样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文超平日精心维护下的官员全部闭口噤声,没有一人敢出来为文家说一个字,连个清嗓子、叹气的都没有,所有人生怕沾染上自己呢。”
沈冲天点头问:“顺利?”
年轻人微笑回答:“顺利。尤其王爷昨晚临时起意带走文家的小公子,不可不谓是神来之笔,这下文超更说不话来。本来传递情报就坐实了奸细之罪,又有天狼的王爷以寻找侍妾为由,大摇大摆的进入文家,先是兄弟相称,又是带走小公子为保住文家骨血,文家吃着中原的米,受着天狼的恩惠,这是什么?”
沈冲天听见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人接着讲述:“中原皇帝找了十几年天狼奸细,谁知天狼奸细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皇帝一心认定当年是文超和王爷同演一出金蝉脱壳的戏码,文超明里出首王爷,暗地帮助王爷逃脱。为方便将来见面,文超与王爷早就商定好,文超假装割袍断义,留下王爷在中原所纳小妾,实则将小妾保护起来,作为将来见天狼之证。文超则借此博得一个好名声,继续留下作奸细。这一下,新账旧账一起算,文超百口莫辩。”
沈冲天听着含颌而笑。
那人见状有些犹豫道:“不过在最后,还是出了一个小岔子,文超按律当受剐刑,如今只是判了个流放南越,三月后执行。”
沈冲天大惊:“这是怎么说!这种罪只是流放?”
惜墨在一旁听了半天,眼珠一转,插话道:“剐刑改流放,可是因为和亲之故?”
年轻人忙回答:“郡主英明!朝堂之上正是这么说的。”
沈冲天头向后一仰:“唉……百密一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