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超所住还是当年的文家老宅,只不过经过重新翻修,富丽堂皇,再无当年颓废破败之状,一门一栋尽显气派,也正应了如今文超的意志满满。
文超在家中忽听来报,说京兆尹登门,半天摸不着头脑,但是父母官上门,总不能避而不见,赶紧整束衣衫来到大门口迎接。只见京兆尹仰脸不苟言笑,身后站着两列士兵,气氛异常严肃。文超不免心中打鼓,表面仍装作无事,笑着打趣道:“大人可是巡防至此处,闻到我家中的茶酒香气不成?我家中虽简陋,如若大人不嫌弃,贵足踏贱地,使我家中蓬荜生辉,小子荣幸之至。”
京兆尹也不客套,直接言道:“文老爷,今日有人出首,说你家中私设地牢,非法囚禁良家女子。本官既受皇命,就不得不关心百姓安危。望文老爷莫要阻拦,令下官好交差复命,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文超陪笑道:“大人这话有趣,我是个生意人,不是采花贼,整日一门心思都在账面经济上,藏什么良家妇女!敢问大人,究竟是何人出首?敢当面对质吗?”
话音落,文超听见前面黑暗处冒出一个声音,不粗不高,不急不缓,镇定自若,却如地底探出的勾魂鬼一般,让人闻之心惊:“是我出首的,大哥,十四年来,久别无恙啊!”
文超的确心惊胆颤了,是沈冲天,他回来了!这么说那个来中原迎亲的天狼王爷,真的是他!文超故作镇定,假意亲近地质问道:“三弟,真是你吗?你我多年分别,骤一见面,就送大哥一个如此大礼,大哥可不敢收啊!你这是听了何方传言,离间你我兄弟感情!”
沈冲天慢慢走到门前灯下,文超看他五官并无变化,只是颏下添上几丝短须,头发花白,在灯下似落一层薄雪,依旧是那样精瘦。
沈冲天轻轻一歪头,拱手笑道:“你既唤我一声‘三弟’,我便多唤你几声‘大哥’。大哥,当年你从我家带走什么人,当真不记得了?如果你不记得,那么这个人你总不会忘记吧?她今日还在你家做事呢。”说完,招招手,后面人推出钥儿。
文超顿时吃惊地不知如何应答,京兆尹趁着这个机会,想着别光顾打嘴仗,赶紧把事情了结,便道:“文老爷,得罪了。来人,进去搜!”
文超忙拦住:“大人!深更半夜的,又无搜捕令,一大群人擅闯民宅,这话怎么说?此事追究下来,大人官职还要不要?”
京兆尹苦笑一声,心想你莫拿背后靠山压我,眼前这位也不是善茬,便提醒道:“这件事关系天狼和中原的和亲大事,这是眼下朝廷最为关注的。若此事节外生枝,妨碍两国交好,这个罪谁都担不得!文老爷当以大局为重,体谅一二。众衙役,跟本官进去搜!”手下捕头带着衙役随长官一声令下,闯进文府。
文超毕竟只是生意人,虽说背后有靠山,还是不敢当面得罪父母官,只想着打发走他,再找后账。京兆尹大摇大摆进府后,文超扭头对沈冲天道:“三弟,衙门的人有公务,你的家丁可算是私闯民宅啊!”
沈冲天笑笑:“大哥,你忘了,我可是个瞎子,走到哪里都要人帮我探着路,服侍着!既如此,你们都留在外面,免得大哥疑心。绛纹,你带两个人跟我进去,一路扶好我,大哥家地面不平坦,别被下了绊子,摔着我!”
文超、京兆尹、沈冲天三人各怀鬼胎,在大厅静静坐着,俱各无话,听着后面传来鸡飞狗跳的嘈杂之声。文超冷眼打量京兆尹,正襟危坐,拿腔捏势的,其实心里正忐忑不安。他思索着若找不到人怎么办,如何全身而退,文超刚才说的没错,自己这官职要不要,如何保?若是找到怎么办,如何处置文超,轻了,齐王不干;重了,那些靠山不干,真是进退维谷。
文超又打量着沈冲天,这倒可以正大光明的看,反正这个瞎子察觉不到。文超不禁慨叹,一别经年,沈冲天还是当年模样,自己却垂垂老态毕显。幸亏这个三弟看不见,不然以他的口令,又该如何嘲笑自己如今的满头白发,一副肚腩。
沈冲天面无表情,仍旧用那种平静的语气轻唤道:“茶!”一旁的女官忙从桌上端起茶碗,轻轻吹散浮茶,小心递到沈冲天手上。除此之外再无他话,整个人异乎寻常的平静,似乎胸有成竹。
一时文家下人过来:“老爷,那些官爷要……”
文超厉声呵斥道:“让他们搜!身正不怕影斜,我心内无鬼,怕什么!”下人不知文超这股无名火从何而起,吓得唯唯诺诺而去。
不多时,捕头来报:“大人,在柴房里面找到一块柴草覆着的木盖板,掀起来是一个由地窨改造的地牢,里面确实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文超闻言手一哆嗦。
沈冲天面无表情:“绛纹,去接凝香吧,带上钥儿,出去等我。大哥,多谢大哥这些年代为‘照顾’凝香,这份情三弟牢记在心。”说完转身对京兆尹施礼道:“多谢大人持中审案,为小王鸣冤昭雪。”
这时捕头又来报:“大人,刚才寻找地牢时,在后面书房中寻到书橱之后的一个隐秘入口,里面是一间不小的密室,有些东西一时说不清,大人还是来看看吧。”文超身体开始跟着哆嗦。
沈冲天听到这话,言道:“这里的事已经结束,至于什么密室,什么东西,小王不感兴趣,先行告辞了。”
京兆尹一拱手,回礼道:“下官此时不方便,王爷请先行一步。”转身对捕头下令:“什么东西,待我去查验!”
紧接着又一差役来报:“找到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儿。”
文超再坐不住:“那是我儿子!”
正说着,后面一个兵士模样的带出一个男孩,吓得文超赶紧呵斥:“宝儿,快回去!”
沈冲天听见声音,停下脚步转身拦住男孩去路,问道:“告诉阿叔,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怯生生回答:“我叫文惜宝。”
沈冲天喃喃道:“文惜宝?亏你父亲还记得‘惜友如金’四字。阿叔家中有个大姐姐,叫惜墨,可以同你作伴,教你读书、骑马、弓箭,好不好?跟阿叔走吧。”
文超怒道:“沈冲天,恩怨情仇,全部冲我来!我当初并未为难你女儿,你也别难为我儿子!”
沈冲天扭头道:“你若是当初为难我女儿,就不止今日这般了。我要是你,就不会让孩子看见后面的事情,大晚上的,惊吓着如何是好!密室里的东西经过京兆尹的手,后面什么结局,你真不知道吗?你真的想让孩子留下来陪着你,令文家绝后?”说完抬头深吸一口气:“可惜这府邸,新漆的味道才散干净呢。”
文超怒而对质:“你当真以为我毫无分寸?纵使我有把柄、有罪,也罪不至死!”
沈冲天平静地反问:“是吗?大哥当真以为我毫无胜算?那我今晚是做什么来了,饭后散步消食?”
这种不起波澜的语气,远比厉声怒气更加毁人意志。文超忽然耷拉脑袋,整个人蔫下来,过一时,复又抬起头,苦笑道:“终是我低估了你。没想到你志若坚、脸若厚!十四年啊,当初你像一条癞狗一般,夹着尾巴仓皇逃命!如今你真敢顶着沸议回来,真好意思回来!你就不怕天下人讥笑你!”
沈冲天道:“曾有人对我说过,不争一时长短,不较一次胜负。是我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终会争回来的!其实我还可以不出面,不过咱们兄弟无须如此费尽心机周转,更无须假借旁人之手,而且我希望大哥死得更明白一些!”
文超自知无望,转而哀求道:“只当是我求你,不要伤害宝儿!”
沈冲天面无表情:“谁的债,谁来偿。”
文超叹息一声,半蹲在惜宝身前,拉着惜宝的手,强忍泪水道:“宝儿,父亲母亲还有事情,不能照顾你了。这是父亲的朋友,你要唤他阿叔,跟他走吧,今后一阵子都由他照顾你。你要听阿叔的话,不要淘气啊!”
沈冲天忽觉喉间哽咽,低头跟惜宝说:“宝儿,给你父亲磕个头吧。”说完,他自己则深深鞠躬施礼:“大哥,我走了!”他起身,神色异常平静,牵起文惜宝的手,轻声言道:“走吧。”
文超满眼含泪看着儿子朝自己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被沈冲天拉起来,领着手,懵懂又乖巧地三步一回头,两人渐行渐远,一步步离开厅堂,向门外走去。他转身深吸一口气,从容等待京兆尹对自己的处置。
京兆尹此时顾不上前面的生离死别,他在文家密室见到的东西已足够让他震惊,立时将手下分成三批,一批回衙门点齐人马,带上搜捕文书、封条、枷锁,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第二批死死看住密室中的东西,禁止任何文家人触碰!他自己带着第三批人,将文家上下老小全都聚集在前厅,一个不许走动!
等到一切忙活完毕已近天亮,回到衙门,所有差役聚在院子里,捕头清点一遍人数,伸长脖子前后看看,低头琢磨琢磨,又清点一遍人数。京兆尹诧异地看着捕头,问道:“干什么呢?一晚上就忙活晕了?区区这么几个人都点不清。”
捕头困惑地挠挠头,据实回答:“老爷,我总觉得今晚在文家搜查的时候,人数不对啊!”
京兆尹道:“那是自然,还有齐王的家丁呢。”
捕头摇摇头:“不对!大人在前面走,不知后面情形。齐王为避嫌,只带了身边一个女官,两个家丁,剩下的都没进去,在外面等着呢。况且那边家丁的衣着同咱们不一样啊!我是说今晚进去文家的,穿咱们衣服的人,比傍晚遇到齐王时,似乎凭空多出好几个!当时找到地牢和密室的是几个生面孔,跟我汇报时,使劲低着头,我只顾着查案有进展,没顾上细看脸!这会又见不到那几张脸了,似是凭空消失一般。”
京兆尹闻言大惊,表面若无其事道:“这件事已经过去,别再提了!晚上回到家,好好休息,喝上两壶烧酒,压压惊,睡一觉,忘记所有的事情,忘记刚才这番话!否则,老爷我要是被罢了官,头一个就把你脑袋拧下来踢茅厕去,你可记得!”
吓得捕头不敢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