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千算万算,独独忘记把和亲算进去。对于中原来说,关系两国大事,又牵涉对方前来迎亲的王爷,自然不愿在这时候杀伐见血。沈冲天自己懊恼着,倚着靠背不说话,也是在思量着对策。
惜墨看着父亲,劝慰道:“爹爹不必焦虑,此人已入大牢中,况且这种罪名,谁敢出头翻案。”
沈冲天循声将头扭向惜墨,沉吟一番,自语道:“不对,这件事不对劲!”他一指下面的年轻人:“他说得对,这件事出岔子了。我问你,是谁判的文超流放南越?”
年轻人据实回答:“王爷的眼线自始至终没离开朝堂,文超的事自进去朝堂就没再出来,应当是皇帝判的。”
沈冲天摇摇头:“不对,这么大的事,仅凭几件东西、京兆尹一句话就这样草草了断结案,难道不应该三司会审吗?这中原皇帝还真是‘事必躬亲’,还管断案,简直胡闹!”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继续追问:“文超的妹妹文昭一家可有动静?”
年轻人回答:“直到现在仍无消息,平静一如往昔。”
沈冲天胸膛起伏几遭:“咱们忙活半天,竟是帮他人做嫁衣!文家这种大罪若认真计较,只怕是要诛九族的,但是他家早几十年就没人了,如今只剩兄妹两个,论理文昭夫家又是帮凶,此番应难逃一劫,却平安无事,分明是皇帝决意要将此事压下去,什么‘和亲’,只是个幌子。昨晚文超敢恐吓京兆尹,问他‘官职还要不要’,这说明文超背后站着连皇帝都难撼动的人。这些人的作为已经让皇帝忌惮,如今正好抓住这个契机,处置一个文超,这是在‘敲山震虎’!至于文超,一枚弃子,流放南越,自有人闭他的口,要他的命。看来,这一回咱们就别指望着一劳永逸,定要步步紧跟,见招拆招!”
年轻人问:“王爷的意思是?”
沈冲天爽然道:“都这时候了,别装傻,也别装扭捏。中原朝廷揪出天狼奸细,天狼王爷就在旁边府邸里浑然不知?先让文超踏踏实实睡一晚,明日一早我送一道国书上去,搅他的美梦。中原朝廷既然希望此事压下去,咱们就把它抬起来。他们愿大事化小,我偏不,我就要文超过堂,三司会审,一遍遍审,一道刑一道刑过。中原朝廷借‘和亲’为借口规避此事,我才是这次和亲的客人,怎么办,我说了算。文超,你欺凌我的人,查封我的家,还指望着逃过此劫。我要让他明白,什么叫‘命抵命、家换家’!”
说完,沈冲天问惜墨:“墨儿,你怎么看?”
惜墨“啊?”一声,起身慢悠悠回道:“小儿女之见,父亲今后还是小心些,毕竟咱们在中原,人生地不熟的。再说若真因为奸细案,来一个‘三司会审’,公事公办起来,他们岂不是要提审父亲?”
沈冲天笑道:“猜对了,岂止是提审,还要在那边过夜呢。你们不用担心,我的身份在这,他们不敢伤我。不过我确实想单独会一会文超,有些话我要好好问问他!”
这时后面传过消息,绛纹伏到沈冲天头侧,低语道:“王爷,凝香醒了,现在要去看看吗?”
沈冲天点点头,对年轻人道:“接连两日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有事再唤你。”年轻人答应着退下。
沈冲天招呼惜墨:“墨儿,过来,爹爹带你去见一位故人。”
沈冲天牵着惜墨的手进了屋,直走到床前,坐在床沿,轻轻唤道:“凝香!”
凝香惊恐抬眼,见到一个男子,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整个身子蜷缩到床最里面,紧靠着墙壁,低声喃喃道:“不要疼,不要疼。”
沈冲天纵使看不到,也能听出凝香的境况,凝香的每一声气息都是一把刀直戳心尖。他久听不见凝香回应,对绛纹道:“让他们都先下去歇着吧,折腾一晚上也不容易,有事传唤再进来。”绛纹应着忙遣散下人。沈冲天强忍心绪,缓慢道:“你带着墨儿也下去吧。”
待周围安静下来,沈冲天向床里挪挪身子,伸出一只手,试探着轻柔唤道:“凝香,是我,你的公子。我回来了!”
谁知忽然一声长唳划破房间,也几乎划破沈冲天的耳膜,吓得沈冲天顿时呆住,不敢再妄动,半天才收回手,只剩一声叹息。他等了半天,听着凝香终于平静下来,气息也平稳许多,这才坐稳身子,对凝香徐徐讲述着过往,试图唤醒凝香久藏深处的记忆,谁知一开口,眼泪连同回忆自心底涌出,如滚珠颗颗滴落入怀。
“凝香,我是沈冲天,你曾经口中心中常念的公子。武林城外,西湖南畔的颖园,那是你我最初的家。十八岁那年春,我在清徵楼遇见你,你刚满十四,一曲琵琶撩拨心弦,你我就此结下姻缘。”
“你原名‘焕香’,到颖园之后,我给你改了‘凝香’这个名字。”
“颖园四时花开不败,每日清晨,你必带着丫头们在园中采集鲜花,腌蜜糖、做点心、装香囊、插瓶。我的书案上最常供白玉兰,总是你亲手布置。”
“你身子弱,闻不得烟火气,时常咳嗽,因此不能熏香。你的香囊中从来只装鲜花,屋中只摆香橼。”
“你最喜紫丁香,我特意在你屋前移了三株,你也最爱丁香裙。晚间我去你住处,你就站在丁香树下等我,人比花娇妍。”
“你知我最喜甜甜的茶点,总是亲自下厨。一次厨下新来的丫头迷迷糊糊将盐和糖错放,你则迷迷糊糊做了一盘子咸得要命的点心。我吃了一口,逗你尝尝,你懊恼得直落泪。我为了哄你开心,只好忍住,把一盘子都吃下去。第二日齁的嗓子发不出声。”
“我的衣服都由你亲手缝制,从不假手他人。你说‘梅有傲骨,当藏于内,兰有清骨,当显于外’。所以你的外衣上喜绣兰花,却总是在掩襟处绣一朵小小的碧色五瓣梅。不止给你绣,就连我,从里到外每一件衣服的掩襟都绣着梅花。”
“还有,你看看自己的手,指尖有茧,这是少时学曲留下的。你擅琵琶,闲暇时,你会取出琵琶弹奏一支乐府,幽缈之音在园子里传林过叶,余音绕梁,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
“凝香,如果这些话仍不能令你神智回转,那是我的错,害你对我万分失望。当初我信誓旦旦,不管如何,决不会撇下你。对不起,我食言了!我担心墨儿太小,不放心她跟我一路颠簸上京。是你,主动提出来代我照顾墨儿,代我操持这个家,结果却……若是我知道后面即将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丢下你,害得你平白受着委屈欺负。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偏偏不在你的身边!”
“谁曾想,一次普通的分别,竟是十四年。时间过得太久,久到好多想说的话都湮没了。幸好,老天怜我,让我还能再见我的凝香。”
“凝香,你心里必定是恨我吧。回天狼之后,我几次三番向皇上进言要回中原,每一次都被驳回。陛下给我定爵位,封实职,对我不可谓不好,却也彻底困住我,我再不能像十六岁时那样说走就走。后来两国彻底闹僵,边境战事不断,却也彻底断了我的念想。”
“凝香,这么多年,我始终放不下你。你温和、聪明、善解人意,可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我都保不住!这些年我一直自责,终于,借这次迎亲的契机,我回来了,可你却再不记得我!不能像从前一样体谅我,理解我,不待我开口便知我的全部心事,我满腹的心事又该向谁诉!”
沈冲天边哭边说,却得不到对方哪怕一丁点的回应。他黯然坐了许久,慢慢起身,朝外走去。
绛纹一直心神不安地等在外面,看到沈冲天自己小心翼翼踱步出来,急忙上前搀扶,仰着头似是询问。
沈冲天沉淀一口气:“这些日子由你亲自照顾凝香,莫要言语行动刺激她。无事时,看她神情平和,对她讲些往事,慢慢助她恢复神智。”
绛纹担心道:“那王爷身边?”
沈冲天慢慢吐出一句话:“不需惦记,我去收了文超的命!”
晚上,沈冲天又唤来那个年轻人,低声问道:“都准备好了?”
年轻人回答:“王爷放心,东西都准备好,放在该放的地方。那些人也准备好了,谁该说什么话,早已定好,没问题。”
沈冲天又不放心地问:“都能一一对应上?千万别出纰漏!”
年轻人恭敬回答:“全部都核实过,应当没问题!”
沈冲天点点头:“你们办事,我一向很放心。现在你到后面,按照规矩领银钱,半月之内不要露面,往来出入小心盯梢跟踪,你们知道怎么办。半月之后,放出信号,让我知道你们安然无恙,等我信号再行动。”
年轻人俯首叩头,答应着:“是!”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