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沈冲天唤女儿惜墨到身边。很快,一个金拥玉裹的少女,在众丫头妈妈的簇拥下,步履轻快地进来。惜墨小郡主十四岁,五官明媚,似夏日骄阳映衬下的粉蔷薇,一双鬼灵的大眼睛却带着几分凌厉,目光扫视之处尽显寒意,略微翘起的唇角边一对小梨涡,骄纵不失天真,令人过目难忘。
沈冲天点头满意道:“脚步轻快平稳,呼吸也轻匀,不错。墨儿,今日可还好?”
惜墨蹦跳到父亲身边,揽着父亲的手臂,轻轻倚着,撒娇笑道:“好,好,天天都好。只是,爹爹,我有些想家了。这边气候温润,花木又多又高大,总不及天狼的天高云淡,景物开阔。中原话古怪,总不及天狼话顺耳。我是天狼国的女儿,我想天狼。”
沈冲天只是淡淡一笑,轻柔安抚道:“我打听到城西有座大湖,景致不错,京中的人都喜欢去那里游玩。爹爹已经帮你预备下一只大画舫,明日你去逛逛,省得憋闷坏了。”
惜墨搂着父亲的脖子,亲昵道:“爹爹也去!”
沈冲天笑道:“我还有事,等你回来同我讲讲,我就只当去过了。可好?”
惜墨噘嘴不愿意:“永远都是这话!爹爹哪日无事?”
沈冲天玩笑道:“快了,等再几年,爹爹老得听不清、走不动的时候。”
惜墨当真,落寞地“啊?!”一声:“爹爹不去也罢,我就牵烈焰出去。”
沈冲天忙制止:“千万不可!烈焰太过躁烈,你根本降不住它,伤到可如何是好!”
惜墨得意:“爹爹既不放心,就跟我一同去。好爹爹!”见沈冲天没回音,惜墨摇着父亲手臂:“爹爹……王爷……齐王殿下!”
沈冲天无奈,只得顺着女儿说道:“好,好。吩咐下去,明日我带郡主去游湖,做好准备吧。”绛纹会意地答应着。
第二日,湖边清退闲人,沈冲天带着惜墨在湖堤跑马,湖上泛舟,整整热闹一天。惜墨望着宽阔的水面,心情大好,流连难返,直到傍晚,才赶在关城门之前进了城。一路回程,惜墨与绛纹同乘一车,跟在沈冲天车后,她意犹未尽地拉着绛纹叽叽呱呱不住谈笑。忽然,马车骤地停住,惜墨疑惑道:“到家了?怎么出门时走那么久,返程这么快!”绛纹不言语。
这时过来一队家丁将惜墨的车紧紧围住,为首的家将在车外恭敬又带着几分紧张地解释:“郡主莫怕,刚才忽闯出一个女子拦住王爷车驾,说要喊冤。属下担心郡主安危,忙过来保护郡主。”
惜墨忙问:“王爷如何?”
家将回答:“郡主放心,王爷安然无事。”
惜墨疑惑:“一个女子如何能闯进来?两旁的护卫是做什么的?”
家将茫然道:“属下不知那女子有何神通,也不知她从哪里闯进来的。”
绛纹忙对惜墨说道:“郡主安然待在车里,千万别出去。我去看看王爷。”说完下车到前面车去。
惜墨问家将:“外面可是到宵禁了?”
家将忙答应着“是”。
惜墨当即立断:“滞留此处只怕不安全,派两个人带着王爷的令,去找巡防的守备、京兆尹、御林军,什么都好。王爷奉旨到中原,若被贼人所伤,我看他们如何交代!”
家将应声领命而去。
不多时,惜墨派出去的人遇上刚出衙门的京兆尹。京兆尹听说这边情形,不敢怠慢,又不知是预谋还是陷阱,也怕出事不好交代,赶紧点齐手头上现有的二十来人,急匆匆赶来。见到沈冲天车马,京兆尹气喘吁吁地先行礼,抬头见地上跪着一个下人模样的女子,沈冲天坐在车内,神色凝重,车旁立着一个女官,满脸悲愤,二人注意力全在此女子身上。京兆尹再看周围,并无其他异象,暂时先松一口气。
沈冲天缓缓收回心绪,言道:“劳动大人了。这个时辰,只怕大人也是刚从衙门出来吧。若无其他事,不如跟小王一同回府,吃顿便饭。有件事还需大人和小王一同细细甄别。”
京兆尹不明所以,思索着一群人在路上堵着,也不好看,再者容易招致民议,三来天渐黑,外面实在不合适,因此同沈冲天一同回到他的府邸。
安顿好家人,沈冲天和京兆尹各怀心事,胡乱吃了几口,便撤席,将闯车驾的女子唤上来。沈冲天道:“这位是京兆尹,京中本地的父母官,但凡出现在京城之中的事,包括你我,都归他管。你不要有顾虑,有什么冤情尽管申诉,自有大人替你做主。”
京兆尹忙接话:“不敢当。王爷此言,下官受不起啊!”
沈冲天接着对女子道:“刚才你的那番话,再一五一十对大人讲述一遍。”
女子伏在地上慢慢抬头,京兆尹这才仔细看,女子三十来岁的样子,左额眉上一片不算太大的伤疤,牵扯的左侧眉眼被吊上去,五官歪斜,右半边脸倒是完好,还留有几分清秀的底子。
这女子慢慢开口言道:“我叫钥儿,本是江南道,武林人氏,十二岁时被买入沈府,先做两年杂活,后来跟在家主沈公子的侍妾凝香姑娘身边。十几年前,忽然家中闯进一群官兵,还有好多不知什么人,说我家沈公子是天狼奸细。当时沈公子没在家,家里只有凝香姑娘和沈公子的女儿。凝香姑娘和那些人对质,里面一个人就把凝香姑娘和我,还有一同服侍姑娘的锁儿都带走了。后来听说这家姓文,是我家沈公子从前的一位义兄。他把凝香姑娘同我两个分开,不许见面。我两个被派到后面,我被派去灶间烧火,锁儿被派去刷洗溺桶。两年之后,文家从武林搬到京城,临走时不需要那么多人,因此把许多下人打发,锁儿被配了下人,留在武林,我因为迸出的火星烫伤脸,因此一直跟着文家。搬家时,我们在最后面,看到他们从里面带出来一个女人,身形像是凝香姑娘,只是头发遮住脸,看不真切。”
“因凝香姑娘早年对我等十分和蔼友善,如姐姐一般,因此我偷偷留心。到了京城安顿下来,我悄悄打听,一开始大家都不愿说,直到这一二年,事情平息,下人们才开始偷偷议论,说是文老爷从沈府带回来的人就一直锁在地牢中,被人看管着。当时文老爷知道沈公子是天狼人,便到官府跟前出首他是奸细,据说带了一匣金银锞子,官府就动心了,带人抄了沈家。可是除了管家和下人,还有些钱财,什么也没抄出来。官府老爷有些不满,文老爷便把主意打在凝香姑娘身上,知道她是沈公子的宠妾,一直在公子身边,一定知道些事情。可他们始终敲不开凝香姑娘的嘴,也许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为了得到信息,冬天他们敲碎水缸上的冰,把她浸在冰水里;夏天让她跪在院中晒得发烫的砖石瓦片上,就这样一直到两年后,奸细的事情过去才罢手。”
“文老爷越看凝香姑娘越有气,便在酒后不断折磨她,事后又无人照管,一个衣服凌乱的女人被锁着不能动,又是囚犯。因此在主人走后,那群男人全都……文老爷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喝了酒,就回去折磨凝香姑娘,别人跟着有样学样!事后文家又怕凝香姑娘怀孕,给她灌下化胎药。可是文家又怕凝香姑娘寻死,便一直看管着,据说等哪一日沈公子回来,若是还惦记着凝香姑娘,便可要挟着要些好处。若是又有新欢,忘记了,便将凝香姑娘出首,也能要挟沈公子得些好处。”
京兆尹目瞪口呆地听着,如坠云端,半日没反应过来,咂嘴叹息道:“这,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灭绝人伦,不当人子啊!”说完,扭头看着沈冲天。
沈冲天点点头:“她说的就是我,我汉姓沈,十四年前被因天狼奸细案,受到牵连的天狼小皇子。”
京兆尹恍然大悟,转身问钥儿:“你如今还在文家?”
钥儿回答:“是的。”
京兆尹问:“你是如何出来的,又是如何找到王爷的车驾?可有人协助?”
钥儿从容回答:“无人相助。只是我年龄渐大,又破了相,文家对我看管并不严,晚上我可以出后门,回到巷子里的下人房舍歇息。今日出来,沿街人们都说天狼的齐王带着郡主出行,我出来瞧热闹,一眼看见拴在车旁的马,那是我家沈公子的马,唤作烈焰,红马银铃铛紫流苏,再错不了。我想有马就一定有主人,所以冒死拦住车。谁知还没见到公子的面,士兵就拼命往外拖我。这时候绛纹姑娘出来,我认得她,她和凝香姑娘都是公子身边的,我喊出她的名字,才引起绛纹姑娘的注意,也才有机会见到变成王爷的公子。”
京兆尹想此人的话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太过惊悚,一时难辨真伪。
沈冲天道:“大人,此事真伪还需甄别,不过我问过一些关于从前的人和事,她倒是对答如流。既提起当年事,小王便不得不说几句,当年本来一件极小的盗窃案,只因罪魁祸首是个天狼人,大人本着严谨之态正常奏表据陈。结果竟被一起小人利用,掀起所谓天狼奸细之案,甚至愈演愈烈。其搅扰的风波在两国间持续十数年,双方都深受其害。如今两国天子深补裂隙,刚刚复旧如初,又有和亲大事,万不可在此时被人利用,出岔子。今日是小女担心有诈,因此命人去找皇城外围巡防御林军,谁知半路碰上大人。这件事在大人治下,若真找来御林军,捅到朝廷中去,大人也难辞其咎。小王希望大人能细细查纠,妥善处置。”
沈冲天听不见京兆尹回话,又继续道:“大人,这文超确实是我当年在武林的好友,若这个钥儿所言属实,本王只求领回自己的姬妾,其他全凭大人处置料理。”
京兆尹掂量着事态大小,话语轻重,干脆将自己隐在后面,拱手问道:“王爷的意思是?”
沈冲天果决道:“这女子提到的凝香姑娘是本王一向最为宠爱的一名姬妾,如今落在别人手中,难道不许本王领回吗?况且此事宜早不宜迟,明日文家发现少了人,担心事情败露,下狠手怎么办?烦求大人劳动一趟,与本王一起趁热打铁,接回姬妾。”
京兆尹此时恨不得学个隐身之术,悄悄溜了。无奈实在找不到理由脱身,只得苦笑着答应:“这是自然,物归原主嘛。”说完看沈冲天脸色不好看,自知话不对路,忙改口:“完璧归赵,完璧归赵。”说完才反应过来,他的姬妾被人糟蹋,算什么“完璧”,再看沈冲天脸色更难看,赶紧闭嘴。
当下,京兆尹带着的二十来人,还有沈冲天带着绛纹、一名家将、二三十家丁,两拨人直奔文超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