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自归国后,终于接受迟来的册封典仪,封齐王,赐府邸,入中书省。沈冲天虽说双目失明,不能看书写字,但是心思机敏,擅长谋断,且为弥补自身所缺,将所有典律、章法、内外情势摸透记熟,张口即来,不需翻书。另外兵法韬略,史籍百家,所有功课全都一一重新捡拾。每每朝堂应答十分对龙少枢的心思,龙少枢见幼弟是个可塑之才,心内也十分满意。
只有绛纹,给沈冲天梳头时,低声感慨:“何苦这么拼,年纪不算老,每年都添一缕白发,再这样下去,未老头先白啊!”
沈冲天假装没听见,打岔道:“十四年了,想中原吗?”
绛纹疑惑,自从来天狼,再未听他提过“中原”二字,还以为错听了,不免“啊?”一声。
沈冲天继续问道:“想中原,想回家吗?”
绛纹叹息道:“若说不想,毕竟也是故土,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忘不掉啊!王爷今日为何提起此话?”
沈冲天道:“如果不出意外,陛下会派我去中原京城,我带上你和墨儿一同回故乡看看,住上一阵,一解思乡之苦。”
绛纹立时惊诧:“这是怎么说?”
沈冲天道:“天狼和中原要握手言和,其中一项便是和亲,两方商量,这边出一个王爷,代替陛下到中原,迎接中原公主回天狼成婚,顺带还有中原答应给咱们的人才、岁贡等交接事宜。你猜他们商议出哪位王爷?”
绛纹开心道:“自然是咱们这位最熟悉中原事务的王爷了。此事说定了?”
沈冲天点点头:“等着吧,这会陛下还在跟中原来的使节,还有一众朝臣最后商定此事,不出三日,圣旨就到了。”
原来,龙少枢琢磨沈冲天的主意,倒是可行。他决定不动大阵仗,总是趁着春种秋收等农忙时节频频骚扰,动静虽小,收获颇丰,有些一两拨千斤的意味。此举不适宜调用大军,龙少枢跟几个兄弟一商议,将东方小部族直接抓派到中原边境,不发军饷粮草,只配备一半兵器,能不能活命全靠他们自己。因此这些小部族就像一群老鼠,四处流窜,夹缝中生存,不时骚扰中原,抢东西,却不明刀明枪过招。
中原对于天狼此举,早不堪其扰,耽误农时惹得民怨载道。真调动兵马应对,人家调头就跑,军队一走,转身又来。好不容易抓住几个,都是不成气候的小部族,真正的天狼大军,一个没遇到。
就这样你来我往,转眼十四年过去,中原耗不下去了,想要求和,一封国书递到龙少枢的朝堂上。本来,最初挑起事端的是中原,如今要来主动求和,天狼君臣压着一肚子火气,同中原派来的使臣一番唇枪舌剑,从日出吵到日落,又吵了几个日出日落。直到大家口干舌燥、声嘶力竭,龙少枢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和臣子火气散得差不多,秉着劝架的态度,不痛不痒道一声:“此事可。”
等到众人散去,龙少枢单找来六王、九王、沈冲天、户部、兵部尚书、中书令等人议事。大家将这笔帐左盘算,右盘算,觉得主动送上门的买卖,不必装清高,趁着中原示好,赶紧捞些好处罢了。
九王看龙少枢的面色神情,揣测着问道:“陛下当真要决定和亲?”
龙少枢点点头:“和亲旧例,古已有之,况且这事对我天狼没坏处啊。”
沈冲天问道:“陛下决意如何迎娶中原的公主?”
龙少枢道:“这才是我想要跟你说的,我打算委派你担任迎亲使,亲到中原,将公主迎回天狼。”
沈冲天大惑不解:“啊?为何是我?我是个瞎子!”
六王憋着笑,调侃道:“你双目失明,照样成亲入洞房,还有了女儿。如今只是派你接亲,有什么为难?”
沈冲天懊恼回怼:“六王爷倒是身形魁梧,口齿伶俐,不失天狼风范,为何不去!”
龙少枢一改语气,和颜悦色道:“弟弟!我知道那边伤透你的心。如今借着接亲的名义,我给你一个机会,故地重游,显声扬名的机会。这一去,把你丢失的,名声、地盘、心爱的女人,咱们全找回来,风风光光地找回来,把那些当初害你的人踩在脚下。别忘了,再回故地,你可是王爷,是我天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你要如何做,全依你。你细想想这件事,然后我让钦天监选好日子,你将家中安顿好,去中原吧。”
沈冲天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哥哥……”
龙少枢微微一笑:“放心,你永远是我的弟弟,是天狼的齐王。那边不管有什么事,回家来,我给你撑腰!”
沈冲天俯首叩地:“是!”
中原得到消息,天狼派来接亲的齐王今日到京城。天刚亮,迎接的队伍便出城,在北门外翘首仰盼。
过了半日,终于见到旌旗掩映下的一列仪仗车队徐徐而至。等车队停下,人们迎上前去,就看主车缓缓打起车帘,里面先出来一个红衣女官,下到车旁,手探进车里,俯首轻道:“王爷”,里面一人扶着女官的手出来。
终于见到真人,大家偷着细细观看,这位齐王一身紫袍,虽说四十来岁,可是身形容貌极其年轻,瘦削挺拔,五官清秀,只有一头花白头发显出老成,言谈气度不失威仪。那双失明的眼睛,只较别人目光略朦胧一些,似人沉思之状。至于他举动十分轻快稳健,丝毫不受盲眼的影响,若不细看,极难察觉出此人异样。
中原朝廷为沈冲天单拨出一座府邸临时下榻。沈冲天将家眷安顿在府邸之内,马不停蹄地递国书、入朝、觐见,带着同来的天狼使节商量各种事宜,回到家中又接见百官访客。忙碌了一个月,终于清静下来,只等待迎公主归国之期。
一日,沈冲天坐在书房,忽然有人来报,说王爷打听的事有消息了,他忙命唤进来。绛纹见下人带进来一个二十多岁,衣着朴素,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此人浑身上下无一处所长,混在人群中也极难分辨寻找到。年轻人进入书房,朝着沈冲天恭敬行礼。
沈冲天开门见山地问:“可都探明了,如今什么情形?”
年轻人回答:“王爷,属下此番去武林,顺利见到老内相,如今老大人在武林城中洒扫大街。由老大人引见,也见到当年所有滞留的天狼宫人,属下根据名单一一核实过,人口都在,安然无恙。他们当年都下了大狱,但没多久就被保出来,不知保人是谁。出来后被官府看管,不许离开武林城,只在城中做苦役,日子着实清苦,但也安稳,所幸也没人再提天狼奸细的事,直到如今。此番听说王爷回到中原,所有人都激动涕零,盼着王爷将他们领回来呢。”
沈冲天叹口气:“这是自然。只是带这一帮人通容衙门,穿州过府的,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要知晓他们平安,我就放心了,此事宜缓不宜急。还有一件事呢?”
年轻人回道:“文家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离开武林,如今的九家堡只剩一些庄户在维护着。原来,文超志本不在武林,他一直暗中积蓄人脉财力,更是多年前就将妹妹托义弟周良嫁到京城一户富商家中。十四年前文超出首王爷,当日的武林知府因这件‘功绩’,两年后擢升京官,文超以此为契机,又托妹夫在京中上下打点活动,联络上官家买卖,便将家和生意都迁到京城,在京城娶妻生子。如今在京中,文家也算数一数二的商贾,和京中多位官员往来密切,从中获利颇丰。至于凝香姑娘,当年确实被文超掳走,一同带走的还有两个贴身丫头。如今是否还在文家,就不清楚了。盖因文超搬家之后,同武林旧友都不再联络,京城这边又不知他家底细,两处都没有准信。”
沈冲天长出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连日辛苦,下去休息吧。”
待年轻人走后,绛纹又气又惊:“怎么会这样?文超此人心机竟这么深,王爷又没招惹他,为何要算计您?”
沈冲天摆摆手:“这些步数只怕早在他心中,只不过我恰好撞上去,倒被他抓住机会,助他一臂之力!”
绛纹疑惑:“即便如此,他从落魄到飞黄腾达只有十来年,也是太快。当初王爷的田庄可算是肥沃,还没什么余量,他是如何暗中蓄力的?”
沈冲天冷笑一声:“暗中蓄力,就靠一个经营几年的田庄子?糊弄傻子呢!就连他出首我,你以为他轻易能见到父母官的面,还能调动知府、守备两方人马去我府里抓一群手无寸铁之人,靠得是什么?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绛纹恍然大悟:“从咱家来的!”
沈冲天摇摇头:“不见兔子不撒鹰,空口无凭的承诺不能打动人,更不能调动兵马,文超是下血本了。”
绛纹大惑不解:“哪里来的?”
沈冲天道:“天下乌鸦一般黑。要想飞黄腾达,难免有些说不得的路数,赚些说不得的钱,这些钱远比老实本分来得多,来得快。文家,方家这些世代经商门户,全都深谙此道。文超敢出首我,就是笃定我束手无策。一来,天狼皇子的身份是板上钉钉,二来,一旦抄家,原来属于方家,后来属于我的那些暗钱暗帐,也会击垮我。而知府和守备,既抓住天狼奸细,又得实惠,名利两不误。从此,再加上文超,三条一个网中的鱼,谁也跑不掉。文超一介布衣,栓带上官家,他不吃亏。”
绛纹咬牙切齿:“不吃亏,难道也不心亏!”
沈冲天抬头向着绛纹的方向,不紧不慢道:“这个世间,有钱就是大爷,换来官做,就是大人,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得很!若是心亏,置个粥棚,佘些米粮。再不济,去寺庙送些钱财,或买些鸟雀虫鱼的,放一放生。金子经此一道,比炸过还干净,又得神佛保佑!何来心亏!”
绛纹问道:“王爷如何打算?”
沈冲天沉吟道:“我刚说过,只要是作大的商家,都难保干净,而且这些说不得的东西就在见不得光之处。他家老宅因为是犯过事的,有些忌讳,所以无人收买,倒给文超留下机会。他和文昭回京城不止一次,恐怕不会空手而回。只我见到的那一次,一个独身在外的女子,执意住在漆黑荒废破旧的老宅,而且她一路花费,绝不是一个普通庄户的手笔。事后我偶然回忆起,才觉得当日事有些不对劲之处,看来就是这个缘故。这些东西,当年有,现在只怕还在继续经营着,只要能找到,我们就多一份筹码。还有,一定要找到凝香!”
绛纹担心道:“万一凝香被文超所害?”
沈冲天叹息:“不是没可能。不过文超是生意人,生意人更多是算计,是图利,在这上面足够胆大心细,但是在杀生害命上,就差远了。退一步说,他怎么就赌定我不回来了?也许他就是用凝香的一条命抵消我对他的报复。”
绛纹“哼”一声:“他想得美!”
沈冲天笑笑:“是啊,想得美!”
绛纹犹豫地问道:“此事也宜缓不宜急吗?”
沈冲天一挑眉:“等文超得到消息,想好对策,找好退路?那就是我们想得美了!让所有人都回避,我要一个人静静,这件事必要确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