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休养几日便痊愈,并不知道自己一番作为在三界惹下多少褒贬争议。持褒义的,夸赞他来南鹰神府不过几年时间,修为从无到有,进步竟如此神速,能凭一己之力杀死冷翼,小小年纪神勇可嘉,假以时日,前途定不可估量。持贬义的,担心他刚出道就如此心狠手辣,以杀命为荣,且剑落斩首毫不犹豫,万一日后尝到甜头,弑杀成瘾,真印证了“灾星”、“魔头”的预言,那才是灾难降临的时刻。还有跻身事外看热闹的,冷眼旁观着南鹰神府事态走向。真正的主角沈冲天,此时却在忙着其他的事。
沈冲天安静地坐在床边,终于听到动静,扶着床柱缓缓起身,茫然的循着声音将头扭过去,带着几分欣喜地唤着:“凝香!”
凝香早听说府中传言,说沈冲天双目失明,今日见到沈冲天小心的举止,更加印证传言。她急上前扑入沈冲天怀中,仰头望着那双朦胧柔和却四下茫然的眸子,不觉心痛悲切道:“公子!”
沈冲天赶紧扶住凝香,拉着她坐到身边,笑着安抚:“不妨事,都过去了。我这么久没露面,你不生我的气吧?我今天单叫你过来,一是太久没见,心中担心。二是有件事要单独问你,你可不必着急回答,仔细琢磨清楚,再说不迟。”
凝香寻思着,坚定道:“嗯。我留下。”
沈冲天心中诧异,被凝香的玲珑心思逗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猜到了!那你说说吧。”
凝香点点头,慢条斯理道:“公子几个月不露面,先是因为伤病,前几日府中又到处传颂,说老爷出门带回公子和一个被公子割下首级的死尸。如今公子面色上有几分轻松,想必是斩杀了害咱们的贼人,大仇已得报。公子忽然唤我,恐怕是因为公子今后要常住府中,主母又逝,身边不需太多人,所以公子要安排人员去留。我虽是公子身边人,却无位分,自然首当其冲。公子是不是这个意思?”
沈冲天无奈笑道:“我的心事都被你说了,我说什么?既然这样,那你的心事又是什么?”
凝香据实回答:“凝香独身一人。历来被送入清徵楼的,都是死契,与家乡亲人再无关联,生死有命,富贵随天。况且年纪小,时间久远,什么家乡、父母都不记得。我只有公子,一生一命依附公子,再苦再难,只求公子别抛弃我!”
沈冲天面露凄然道:“我也舍不得你,只是前路迷茫,我也不知将来会怎么样。我这个样子你也见到了,实在不忍心你跟着我吃苦。”
凝香笑笑:“公子言重了,人的一生岂能处处阳关道,总有一时路窄,过去就好,我信服公子的本事。凝香一身别无所长,当年蒙公子不弃收在身边,服侍您几年,受您宠爱,从未吃苦受气。我跟着公子,就是乞讨,身边也有个护我的人。若是离开您,就是敲得一笔钱,总有花净的一天。剩我一个,年纪又渐长,教坊历来不吃回头草,只能抛头露面出去卖唱,在外任人欺凌羞辱,只怕死得更快些。”
沈冲天搂凝香在怀,欣慰道:“有你这份决心,我定不会沦落到乞讨的。只是不知其他人怎么想?”
凝香自信地扳着手指道:“别人不知,绛纹定然留下。日常我俩闲聊,她居然是官囚,其时只有四岁,连个名字也没有。方老爷经过,见她一身绛色囚服,模样可怜,花了一笔银子买她出来,取下这个名字。在方夫人身边教导几年后,因为生性稳重,就把她给了三小姐作伴,直到如今。我说服她,眼下只有两条路,一是回到方家,一是跟着公子。方夫人年纪大了,身边那些人都是多年老人,你乍一回去,诸事不自在。公子不似那等轻浮浪子,你跟着他,又有之前的情谊在,必不会亏待你。她极沉稳,又在你身边服侍过,比另寻人要稳妥。眼下一个我,一个绛纹服侍你,也差不多,将来再进人再说。”
沈冲天叹息道:“难为你一片心,把我能想的,该说的,都想好说好了!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凝香笑道:“只一件事,公子别再想着撇下我,就算谢我了。”
沈冲天忙不迭答应着。
第二日,管家将所有颖园过来的下人全部集中到院子里,说公子要见面训话。下人们只见院子正中一前一后两把椅子,西侧摆放着一张桌子,一只高凳,桌上顺序摆着簿子、笔墨、朱砂印台,桌角旁地下两口大箱子。
一时,沈冲天携着凝香的手出来,坐在院中,凝香坐在后面。沈冲天朗声道:“几月前家中遭遇江洋大盗,主母和几位近侍不幸罹难,详细情形府中都传遍了,话不多说,让大家跟着提心吊胆几月。如今我已端了贼人老巢,杀了贼人,大仇得报。只是园子被毁,怕是难再回去,府里地方窄小,又有原先府中大小人口,实在安排不下这么多人,将你们遣发,实属无奈之举。不管之前因何种原因到我身边的,一律不作数。有无处去,愿意留下的,我来者不拒。若是愿意回家,结清月钱,我送盘缠,外赠安家之费。全家都在园子里的,十岁以上,有几口人,领几份。大家可细思量,我只问这一次,再无反悔!”
说完指指院子西边:“有愿意走的,去我右手边,账桌前面;留下的站在左手边。开始吧。”
下人们顿时沸腾议论起来,万事总有带头的,先有一两个胆大的站到右边,众人顿时分作两班。去的想着留下只怕有好处,留的想着去的是自由身,又有钱财领,各自看着对方碗大,两边又来回串一阵,终于安静下来。沈冲天吩咐管家:“离开的,全部给他们登记姓名、去处,画押,领钱。”管家同两个一直服侍沈冲天的仙侍打开箱子,露出里面一串串银钱,又打开簿子,令右边的人排成一列,按次序逐一登记画押,再发放银钱。果真十岁以上,一人一份,不论男女老幼。
沈冲天面无表情地听着右边唱帐声,离开的,以方家陪嫁占大多数,剩下就是一些在这边安家的天狼宫人,一切同沈冲天预想所差不离。凝香在沈冲天身后,看看右手边熙熙攘攘,再看左手边越来越稀疏,不免有些担忧,又看看沈冲天,居然一点反应没有。
沈冲天听见后面环佩钗玑摇动之声,略扭头问道:“什么事?”
凝香低声回答:“又有几个过去右边了。”
沈冲天淡然:“无妨。”
凝香不无担忧道:“留下的越来越少!
沈冲天笑笑:“什么大事!若有异心,强留无益!”
凝香更加忧虑:“要是都走了呢?”
沈冲天轻笑笑,竖起两根手指:“银钱够发的。再说不是还有你和绛纹嘛!”
过了半日,唱帐声终于结束。沈冲天这才开口问道:“没有了?”
管家回道:“全结束了。”
沈冲天满意,吩咐道:“凝香,接过簿子。管家再辛苦一番,留下的人登记姓名、年龄、问是天狼的,还是方家陪过来的。原先在哪一处做何事。”管家答应着。沈冲天又问:“绛纹何在?”
绛纹出列,俯首道:“在。”
沈冲天安排道:“你原先在主母身边,自陪嫁过来也服侍过我一阵,今后你仍旧在我身边,行你的丫头之责。如何?”
绛纹俯身叩头道:“绛纹愿意服侍姑爷。”
沈冲天将所有留下的下人一一安排完毕,领着凝香和绛纹回房。临走时想起一件事,正色道:“留下的还有几个是原先方家过来的。记住,跟着我,就是我的人,今后要唤公子,别再叫错了!”
安排好家里,沈冲天马不停蹄去见岳母方夫人。他跪在方夫人的床边,一句话说不上来,只是低着头不住的抽泣。
方夫人自从听到噩耗,就去了半条命,再见到尸骨无存的女儿,她的剩余半条命也去了。虽然南鹰神府几番隐瞒,借口江洋大盗烧杀,又以近侍骨灰充作方馨儿的,又按照凡间规仪布置灵堂,安排丧葬之事。可惜方夫人万念俱灰之人,除了感念亲家的仁至义尽之外,就只剩一条赴死的心。经过几个月的消耗,如今方夫人仅存悠悠一气,等着沈冲天,等待他对自己的交代,以及自己对他的交代。
终于见到沈冲天,惹得方夫人又忆起往事。当年丈夫忽然遇害身亡,待字闺中的女儿被迫顶立门户,支撑家业。好容易离开伤心地,来到武林,遇到沈冲天,模样倜傥玲珑,性情温和,谦逊有礼,实在是择婿的不二人选。成亲回门时女儿、女婿并排而立,一对剔透璧人,天作佳偶,风华熠熠。婚后沈冲天在外人才精明,将生意大小事务安排得井然有序,对内温柔隐忍,与女儿琴瑟同谱,羡煞旁人。方夫人以为女儿此生终有所依,自己也了却最后一桩心事,谁料忽然天降大灾,白发倒送。女儿连个完整尸身都未留下,女婿虽侥幸保住性命,但双目失明,再不复当日神采。
方夫人看着沈冲天跪在床边,硬撑着精神,谆谆叮嘱道:“好孩子,此事不怪你,你又何须自责自苦。是馨儿没福气,眼看着你们今生美满,却又遭此横祸。孩子,你不同于中原人,有着天狼人在大漠中养就的血性,敢于单枪匹马深入虎穴报仇,亲自手刃贼人,这就够了。好孩子,我真心劝你一句话,你还年轻,今后路还太长,不但是为着你沈氏将来,也为着馨儿,千万不要困顿与此事之中,百般消沉,耽搁一生!”
“馨儿这一去,把我的命和最后的希望也带去了,我这一生就要到尽头。孩子,我不怕死,能跟老爷和馨儿团聚去,总比剩我一个孤苦伶仃得好。我唯一不放心的,是方家的生意,那是方家几代积攒下的心血,不能毁在我手上,否则我有何面目到地下去见老爷。好孩子,虽然我自初见你到今日也不过二年时间,但我知你是个精明又稳妥的人,把事情交给你,我极放心。方家所有明暗生意,你都知道,也都一直料理着,熟悉行情。就算为了馨儿、为了方家,把生意继续下去,把它做大,别让它败了,好吗?”
沈冲天听着,悲痛不能言,深深三叩首,触地有声,当做回答。此后他只要有空,必定日日过去,所有丹药、汤药、饭食都按时送到床边。只是方夫人对世间已无牵挂,一心求死,除了偶尔喝口水,不管是药还是饭,一律不动不沾,终于在除夕之夜,安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