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中秋,天赐对沈冲天交代道:“今年中秋,你外公拟好名单,要宴请宾客,那三日暂时委屈你一下了。”
沈冲天疑惑:“不是说中秋宴十年一次吗?我十七岁那年在府里宴请过一次,如今才过几年,又要开宴?”
天赐笑着解释:“不是那等规模,就是日常家宴,只有你外公的几位同门、同僚、好友,不过三五桌。”
沈冲天问道:“那外婆和母亲是否需要作陪?”
天赐回答:“若有女眷,女仙,自然需要。”
沈冲天笑道:“一众长辈吃酒赏月,自然没有我的位置,我就在房中好好待着吧。只是一样,外婆知我喜爱香甜之品,若有好吃的茶果点心,外婆可记得替我留下,就是疼我了!”
天赐点头:“就是此意。”
沈冲天自从双目失明,再无法出去与众好友厮混,中秋佳节,他百无聊赖在房中闷坐两日。八月十六这天,一阵风吹得漫天无云,只剩一轮明晃晃的大月亮悬在半天,犹如梳妆镜一般,实在好看。沈冲天在晚饭后扶着凝香来到院中,坐在廊下。凝香仰头望着月亮,沈冲天倚着廊柱歪坐,吹着风,两人轻聊轻笑,倒也自在。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这份静谧,一个男子踉踉跄跄进入后院,边走边左右摇摆头看着,口中喃喃道:“这不是后院吗?我怎么走到这里了?”
凝香顺着声音,就着月光看过去,说话的人着一身法衣,装扮严谨,年纪不算小,有些踉跄,一脚高一脚低地径直朝这边过来,吓得凝香忙起身躲在沈冲天身后,就势抓住沈冲天的衣袖。沈冲天也不免疑惑,这声音他从未听到过,八成是今天来赴宴的宾客。虽不知晓此人身份,但冒失若此,也让人心底倍加厌烦。沈冲天缓缓起立,护住身后的凝香,皱着眉,十分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
那人径直走到沈冲天面前,喷得沈冲天一脸酒气,也不答话,竟歪头看看后面的凝香,带着五六分醉意,不怀好意笑道:“我还当是哪家仙娥!堂堂南鹰神府竟然养着凡间勾栏出身的瘦马,万人相看的庸脂俗粉!”
一句话惹得凝香满面通红,羞愧不能自持。沈冲天气得寻声上前一把连胡子带衣服揪在手里,骂道:“老狗!竟敢辱我的人!”
老道狡辩:“她的出身都挂在脸上,又何惧人说!”
沈冲天怒气上冲:“你是觉得我不敢杀你,是吗!”
老道抬眼一看沈冲天,当即惊住,立时嚷道:“‘小灾星’!你是夏卿的外孙,那个天生的灾星!盲眼还能斩杀冷翼,我就说我的占卜绝对不会错!性情暴躁、嗜杀成性,如今还敢威胁我!”
沈冲天听这句话有几分蹊跷,此人说的是“我的占卜……”,联想到他刚刚一语道破凝香出身,又走路两足声音轻重不一,不单是醉酒,恐怕是个跛足……
沈冲天忽大惊,叫道:“非言!你是非言道长!”
一想到对面竟是非言道长,沈冲天气壅满胸。当年就是此人对自己一番断言,害得他背负“小灾星”的名声直到现在,也正是他害得自己家庭离析,父母失和,父亲不知所踪。如今更加肆无忌惮,居然大摇大摆跑到内院,当着自己的面侮辱女眷,实不堪再忍。
对方竟然腆着喝得猴屁股一般的脸,洋洋得意地笑道:“然!贫道非言!”
沈冲天怒道:“你当年一番话害苦我家,害苦我!如今还敢腆着老脸来这里吃酒!你当真不知羞字怎写吗?”
非言正欲答话,就听一声高唤:“二师兄,可是你吗?”说话的正是夏卿。原来夏卿见非言道长久不归座,担心他出去更衣走错地方,忙一路寻找过来。
非言忙答道:“正是!师弟快来,你家小灾星要杀我呢!”
夏卿闻言,忙上前,惊道:“快放手!你知道他是谁吗?”
沈冲天听见外公声音,松开手,甩掉黏在手心的断落胡须,一句话不说,仍旧怒气不减。
非言赶紧揉揉下巴,趁机进言:“师弟,当初我如何苦口相劝,你还执意留他在身边?真不怕给家中带来祸事吗!”
夏卿“呵呵”一声,轻松道:“师兄言重了。这孩子脾气是急躁些,但是修为低浅,又一心流连凡间,稍加看管就是,不足以酿成大祸。”
非言咂舌道:“他都能取冷翼的性命,还算修为低浅?别怪我没提醒你,早晚你要被他害死!”
沈冲天气势汹汹言道:“你少在我家中危言耸听!”
夏卿喝一声:“长辈说话,不许插嘴!”
非言见夏卿心思似乎略有活动,继续劝道:“我知你心软,不忍弃,又抹不开妻女面子。可你细想想,才刚在酒桌之上,你还说近几年十分不太平,发生多少事故,不都是在他归家之后吗?谁又敢担保,小灾星就是完全清白的呢?”
一句话惹得夏卿心中起疑。想来人心是最不牢固的,不需锤砸火烧,只要轻轻一句话就被剥离,生出别意。夏卿不免想起沈冲天在沁风死后,一反常态的在颖园避嫌不出;想起沈冲天修为突飞猛进,能精进到杀死冷翼;想到冷翼忽而冒险杀人烧园;想到冷氏叔侄明察暗访,不知寻找何物。
所有事件的发生,看似骤然而起,然后一切顺理成章,可是细思却有诸多不合理。况且,沈冲天日日来府中请安,便把灾祸引到府中,导致秘神身死神灭,东鹰神戴罪闭关。他常住颖园,便把灾祸引到颖园,导致颖园烧成焦土,带累孙媳灰飞烟灭,众近侍烧化成灰,其状惨不忍睹。今后,谁知他还会带来什么祸事!
沈冲天听不见夏卿表态,不知他思索什么,怕他又一次被非言道长蛊惑,伤害自己,着急地朝着非言喊道:“非言,你这张破嘴巴四处搅扰是非,害人家庭分崩离析,亲人失和!我家因你一言,亲变仇,友变敌,我父亲不知所踪,我远离故土,如被家人遗弃。我与你何仇,你害我还嫌不够吗!”
非言大言不惭:“谁要你占得那样命运!就算不是我,让别人来占卜,也是一样结果。冷翼犯下多少杀生之债,只有你,一个瞎子居然一路追去复仇不说,还割下冷翼头颅。我说你意志坚定、说你暴躁弑杀,可有错!我一生只管占卜,断运数,其他的不管。你家中如何,是你家中事,与我何干!师弟,今日你若还留下这灾星,大祸只在眼前!”
沈冲天生气道:“非言,事到如今,你还挑拨是非!”
非言不理会,只向夏卿进言:“师弟,这灾星修为再高也不妨事,他身上有你当初所打旧伤,又双目失明,只消再一掌,就能结果了他。你若再心慈,下一步就不止火烧颖园那么简单了!孰轻孰重,你自掂量吧!”
夏卿看看非言,又转身看看沈冲天,厉声质问道:“沁风跟何真的事,你知道多少?”
沈冲天赶紧分辨:“我不知道!分明是你们来颖园搜查,我才知晓!”
夏卿接着质问:“冷翼为何那样恨你?”
沈冲天赶紧辩诘:“这话难道不应该问冷翼吗?”
夏卿追问:“你敢发毒誓,力证清白吗?”
沈冲天委屈道:“你不信我?非言道长说我是灾星,你就又一次听从他的话,认定我是灾星!我满月时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我若是灾星,非言又算什么!他一来就搅和得家宅不宁,他才是这家中的灾星!”
夏卿喝道:“吵嚷什么,我不过问你几句,老实回答就是!公然顶嘴,就是心虚!来人……”
沈冲天上前顶撞道:“要人干什么,把我抓起来,轰出去,还是杀之后快!我在这家中出生,家中却无我容身之处!一切刚刚好转,就因为这人一句话,就因为我是个灾星命,就活该背负一切过失吗!”
夏卿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沈冲天,向后一推,将他掼在地上,四下看着,大声喝令:“人都死去哪了?出来!把沈冲天给我看住了。我只问你,你的本事是谁教的,冷翼为什么单找你,你有什么让他死追着不放手的!你说话!说明白,我还可放过你,思索对策!否则再有祸事到来,你让这府中再来一遍身灵俱散、灰飞烟灭吗!”
沈冲天百般委屈:“反正我没害过人!我只想为妻子报仇,又不似他伤及无辜,这也错了吗?”
此时三人对质之声,引来前厅正在宴饮的众宾客,还有作陪的天赐、夏云烟,大家见主人南鹰神和客人非言久不回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又急又担心,纷纷出来寻找,顺着声音过来。还有在后院的青霭,本来独坐屋内,如今听着外面声音越来越不对劲,忙出来查看情况。只见几名家将把沈冲天团团围住,夏卿在沈冲天前面直面着他,非言道长在夏卿身后,几个人成对峙之势。凝香在沈冲天身后,手足无措。其他人则不明就里看着他们。
青霭好心上前拦在非言和夏卿前面,对沈冲天婉言相劝:“他们都是长辈,莫要这样大呼小叫的。什么对错,将来再分辨,眼下诸位长辈都喝了酒,哪能理论得清。你带着凝香先回房,远远躲开,避过这阵风头就是。如今南鹰神左右为难,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沈冲天听青霭说的有几分道理,刚压下一二分不平之气,就听非言那边不屑道:“我当是个什么人,一介一身事二夫的卑微龙女,诸位仙家面岂有你插话的份!”
这话比刚才说凝香的,有过之而无不及!青霭满腔善意,却遭当众羞辱,当即攥拳转身,刚要对质,一眼瞥见南鹰神的目光,又不得不低头,委屈地落下泪来。
沈冲天见非言这大嘴巴不单是针对他,把自己的侍妾、恩人全都羞辱一遍,一时心中打定主意,长出一口气,平复一下心绪,对青霭道:“此是非之地、是非之人,九公主勿要沾惹,请回房吧。”说完又扭头略向后,命令道:“凝香,此地不宜待,快跟九公主回房!”
沈冲天缓缓问非言:“你整日给这个断言,给那个占卜,可曾为自己断过命运?”
非言醉笑道:“我的命运自有天定,无需断!”
沈冲天听着周围嘈杂的呼吸之声,冷笑一声,平静道:“天定你命?今日我告诉你,你的命谁来定!”
说完,沈冲天喊一声:“非言!”同时左手向腰间一摸,听到对方一声回应“啊?”找准方位,将龙筋鞭向前一送。四下俱黑,人们只见月光下一道银光一闪,只在眨眼间,非言就被一道软鞭卷挟,越过家将的包围,直被拉回到沈冲天身边。沈冲天双手同时用力,紧紧勒住非言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