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打听着天狼亲人的近况,越听越落寞,本就心中酸楚,待听到四王爷死讯,再闻噩耗,顿时心头一紧,紧张地俯身向前,手抓住桌角,身体轻颤,轻唤一声“四……哥……”泪珠随着滚下。
驿丞见状忙劝:“殿下务要节哀,身体要紧啊!”
老四静王,是诸兄弟中除去少枢以外对他最好的。因他年纪最小,又自幼身弱,骑射功夫等体力活动皆慢,诸位兄弟皆年幼,极为淘气,常常戏弄嘲讽他。四哥则一向十分照顾这个幼弟,从不跟着其他兄弟一起戏弄。一旦发现有人戏弄嘲讽他,四哥还摆出兄长的样子训斥一番,十分维护他。自离开天狼之后,沈冲天再未见过四哥,再一次听到消息却是阵亡。沈冲天深吸几口气,强忍悲恸,问道:“什么时候?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驿丞回答:“去岁秋末,据邸报说,是跟呼羯。呼揭趁我新主继位,根基不稳,侵犯边境。四王爷奉旨赴西南巡守边境,被探子得了情报,买通当地守备,佯装进攻。四王爷仓促迎战,受到内外夹击,陷落阵前,被叛国的守备斩首。那贼人携着四王爷首级到呼羯邀功,再没出现。静王妃受不得刺激,抛下年仅两岁的小世子自尽殉葬。依祖训,小世子未满七岁,被九王爷接入王府抚养,转投九王爷一支。”
沈冲天双拳紧攥,含泪咬牙问道:“可得知叛贼动向?”
驿丞回答:“不知,左不过是西南那些小国。那些国家,殿下也是知道的,虽独立成邦,但是教义信仰、文字都无大的差别,相互之间多有串通。”
沈冲天点头叹息:“七哥即位,几年之内当以稳妥为上。西南那些城邦,蕞尔小国,蝇营之辈,暂且留他们几年寿命,与我天狼作对,总有他欲哭无泪之时!四哥之仇,定叫他加倍偿还!”
沈冲天在驿馆共滞留两日,与驿丞详谈了两日,心中惆怅,区区几年时间,一切都变了,天狼楼台依旧,草木依旧,只是人不复旧。他离开时仍换回寻常衣服,以沈公子的身份说着汉话,重又回到人群中。
第二个必须要去的地方是周家。周老爷和周夫人既是沈冲天的义父母,周家于他也算媒人,成就一段姻缘。沈冲天自然更要备足厚礼,恭敬地登门。周老爷头一次见到沈冲天,就透露出商人独有的敏感,相较于沈冲天的模样、家世、礼数、学识,更表现出对沈冲天家中营生、他的小王爷身份所带来的天狼家当及利益的兴趣。因过于熟悉方家,深知其家底几何,在询问起与方家亲事的时候,也露出一副“肥水不外流”的满足。剩下的,就是不断地嘱咐早留子嗣,两家互亲之类的话。沈冲天想着周老爷是被三代单传和周家多年男丁早夭吓怕了,又不好驳,只得低头乖乖听着。
周良如今守在他父母的身边,远没有在武林时逍遥自在,凡事都有拘束。眼下他逐渐从父亲手中接过生意,正在熟悉梳理。周家在京城的声势远超武林,店铺生意铺开广泛。同沈冲天一样,周良也趁着开春对生意进行筹谋,纵使他有心,也再没时间出来,更不能同往日一样肆意玩闹。芳馨儿戏谑的“三谢”,一个都未实现。
好在周良也传出一个好消息,他兴冲冲地说道:“我下月成亲,你无论如何不许走!我吃过你的喜酒,你也要吃我的喜酒,才显得咱俩是兄弟呢!”
沈冲天笑道:“这倒没听说,怎么我去看望祖母,她老人家也没透露?还说呢,什么时候接老人进京?”
周良道:“不差这几日。已经安排下,等天气回暖,免得祖母一路北上辛苦。从此后,我家都搬来京城,武林怕是再难回。我自过来十分想念你们,也想念你的颖园,满树芬芳。唉……京城偏北,较武林寒冷许多,花木也少,光秃秃的。”
沈冲天寻思道:“我倒有个好主意,去年从夏至秋,我腌了好些鲜花糖,只怕祖母那里还有些存货,我家中也有许多。等派人接祖母的时候,让他们去我家取来。带来北方,多少也是个念想。这还是当年你说栀子花能吃,我想着鲜花如何留存,就像做梅子一样做成蜜糖,各季节的什么栀子、玫瑰、金桂、菊花、茉莉、玉簪各色鲜花都有。”
周良点头笑笑:“还是你有心,多谢了!我就不客气,全卷包带来,等你回去再做新鲜的吧。哎,你凑近来,我问你,父亲叮嘱你的,可做到了?”
沈冲天疑惑不解:“义父叮嘱的哪件事?”
周良照旧坏笑着挤挤眼睛:“父亲最看重什么?”
沈冲天红了脸,叹道:“来了京城还是一点长进没有,几句话就原形毕露了。子嗣之事是我说了算的?”
周良一手托腮,假装叹息道:“看你一妻一妾,左拥右抱的,还指望你传授一番,谁知也是平平,一点动静没有。算了,我还是找个高手请教吧!”
沈冲天又好羞又好笑,指着周良说不出话来。
第三处是沈冲天的岳父,方老爷的坟茔。沈冲天备上祭奠,带着下人,去拜见岳父,在他坟前奠扫一番,对下人说:“你们先到外面等我,我有些话想跟老爷独自聊聊。”下人应声退出去。
沈冲天扭头看看,不见下人身影,才又斟满三杯酒,依次摆开,先捧起左边一杯洒于坟前。他低声慢慢说道:“方老爷,久别无恙啊!四年前,那个因你之死被下了大狱的天狼小子又回来了。当年我连您的面都未见到,就莫名成了凶手。如今还是我,做了您家的三姑爷。方老爷,岳父大人,您一定没想到,因为您的离世,发生了多少事情,成就了多少缘分。如今,您的仇家为我的结义兄妹,您的女儿成为我的妻,如果您还活着,您又会如何看我,如何待我呢?唉……也对,您要是还在世,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呢?”
沈冲天心中苦笑一番,又捧起中间一杯酒,低头洒于坟前,继续道:“所有人都说,我娶了方家三小姐,占尽方家的便宜。是啊,方家财大气粗,可我呢,就是个穷小子。我有什么,小殿下是个唬人的虚名,颖园是外祖家的花园,所有家当、下人都是姨母赐给我的,属于天狼。在我名下的,有一处小田庄,一年打不下几斤粮食;有一名侍妾,一个娇弱女子,没有了,再没有了!岳父大人,您也嫌弃我吗?我想说我一定会对馨儿好,一定不让她受委屈,一定会对夫人向亲生母亲一样孝敬,一定会好好料理生意,不使衰败……这种套话还是算了吧,哄不了人,也骗不了您。您在天之灵,开眼看着即可。”
沈冲天最后捧起右边酒杯,洒下第三杯酒:“岳父大人,您历经世事浮沉,您告诉我,我该何去何从。我父亲身世隐秘,不知所踪,我母亲出身仙家,我是一个生长于凡间的仙家之后,只是因为我是‘灾星’,就偏离了原该属于我的世界,偏离了原该拥有的安宁。一墙之隔,那边是仙家,这边是凡间,我究竟属于哪一边。我是天狼人眼中的中原人,中原人眼中的是天狼人,我究竟属于天狼还是中原。我是文家的结义兄弟,又是方家的女婿,我该如何面对两家人,如何面对之前恩怨,如何跟馨儿解释这一切。所有这些,谁能告诉我答案?”
坟茔前终是无人应答,沈冲天默默待了半日,起身施礼离开。
沈冲天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料理完京城的事,又忙着喝了周良大婚的喜酒,这才顺利返程。回到颖园,发现家中一切安好,诸事妥当,沈冲天的心这才落定。
晚饭后,沈冲天对芳馨儿道:“忽然想起几句话,去跟帐房商量一下,你等我。”
馨儿笑道:“去之前是这番托辞,去了趟京城也没见些世面,回来还是这番托辞,不能换一个?”
沈冲天笑捏着馨儿的腮:“这次是真的,很快就过来。你等我啊!”
一时沈冲天回转,看到房门虚掩,笑笑推门而入。
馨儿刚拆了发髻,披散着头发笑嘻嘻迎出来,开心道:“出趟门还是有些长进,诚不欺我!”
沈冲天端详着妻子,扶住双肩,歪头轻咬一侧耳垂,将金坠子的钩轻轻咬住一点点褪出来,又换另一侧。一时吐出两只金坠,笑道:“这可算是长进?”馨儿早被撩拨动情,满面绯红,双目含光,似笑非笑,低头不语。
沈冲天轻捧馨儿脸颊,问道:“你猜这次进京见到义父义母,他们叮嘱我什么了?”
馨儿笑道:“你挑这个时候说,定是什么好话吧!”
沈冲天拼命点头:“嘱我早抱儿子呢!”
馨儿羞涩地低声道:“分明是你自己心急……”
沈冲天急促道:“那你可愿意?也罢,今日我既归家,愿不愿意也由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