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七月过半,沈冲天去外婆处请安,外婆叮嘱他:“还有一个月是中秋,今年恰好赶上咱这府中大摆筵席,宴请诸仙家。你这段时间若无事,不妨常常过来,跟着在家帮帮忙。”
沈冲天疑惑问道:“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天赐和蔼笑着:“什么讲究,不过是每十年趁着佳节大家聚一聚。平日里鹰神十分忙碌,无暇顾及人情往来,所谓的代天执法又得罪多少仙家。因此四位鹰神轮流做东,在八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大家请来同门,同僚,以及有些头脸的仙家,欢聚宴饮。诸仙家有久别的,重逢畅谈,有过节的,当面说开。今年轮到你外公做东,正好大家都在这府里,也便利。”
沈冲天欣喜,一时想到个问题:“只是这件事,我跟在姨母身边这些年,也没听姨母提起过,难道姨母不知晓吗?”
天赐反问道:“她不是也没教授过你修行之道吗?自她嫁到北国,与凡人无异了,想来也是分身乏术。不过身为仙家血脉,宿命早以定好,她逃不出这个圈子。”
从外婆房间出来,沈冲天想着如此好玩的事情应该马上找无毒商量,便转身去了东鹰神的院子,惊见无毒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远门。
无毒见到沈冲天,一屁股跌坐在床沿,嘟着嘴,垂头丧气道:“唉,别提了。本来十年一次的大宴,数百仙家,连宴三日,想着就热闹!可惜大哥那边,一到此时就有事,这一去,至少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你已成年,应该是可以赴宴。若去的话,可记得那些仙酒,替我偷点藏好,等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
沈冲天点点头,帮着无毒收拾一回行李,又想着无毒一人出门,东鹰神夫妇必定有好多话要叮嘱,遂与无毒告辞离开。从此后沈冲天几乎日日到南鹰神府,一待就是一整天,至夜深方回,帮着众长辈忙碌筹备。
待八月十二日开始,南鹰神府日夜灯火辉煌,永不熄灭,后院完全变换模样,之前房舍皆不见,正中高起三层楼阁,金砖碧瓦,檐角入天,檐铃响彻半空。沈冲天进入阁楼才发现,里面竟是三层贯通的,沿着墙有两层的小围廊。阁中装饰自不必说,连皇家宫殿都相形见绌,尤其不知何处的光华,照得楼阁之内明晄异常,沈冲天不觉眯起眼睛。再向大殿细观,布局很奇特,没有主位,而是留出中央一条通路,两边相对,每侧一字排开五排长案,每条长案可容两人,若都坐满的话能容纳八百多人,这家宴规模也不算小。沈冲天疑惑,不知级别的神仙才能入宴请范围之内。高楼外面是一转小房舍,有独立成院的,也有散落的,什么栖芳斋、问竹堂、聆雪阁之类,种种名号不一,沈冲天寻思这就是三日的宾主落脚之处。
到八月十四,仙家陆陆续续来到。南鹰神府自晨起便大门洞开,迎纳宾客,家中所有仙侍、仙童、仙娥,从大门外一路排到前厅里,按部就班,随客人迎往唱和十分热闹。这时倒没沈冲天什么事了,但他也早早装扮整齐,挤在人群里好奇地来回穿看。仙家果与凡人不同,不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皆是一样的面容清朗,气韵如兰,皎皎独立。沈冲天夹杂在仙家之中,飘然衣袂满眼,奇异香气满鼻,幽缈仙乐满耳,庭院外又传来各色坐骑、仙鸟瑞兽嘶鸣低吼,一时只觉得五感都不够用了。
正当他拥挤穿梭之时,一个不提防,差点撞到别人身上,沈冲天赶紧低头赔礼道歉,却无回音。待他抬头,发现对方也是年轻人,身材高大,沈冲天只能到其肩下。年轻人一袭白衣,缀满形状奇怪的苍色纹饰,外罩鸦青袍,腰间墨玉带,璎珞丝绦系明珠。袍子外露出的肌肤白皙异于常人。再向面上观,唇微翘,不点而朱,五官阔大端庄,长长的眼尾时时带笑,高束墨玉冠,穿着打扮十分华贵,论模样在一众神仙之中也是极显眼出挑的,却带着一股疏离感。此时沈冲天见年轻人总不说话,一直不动声色地盯看自己,头一低赶紧溜走。
晚间,中秋宴正式开始,众仙家分主宾、文武、男女、门第、辈分分别落座,众仙家的门人、弟子、侍从都在围廊上等候服侍。这种场合照例是没有沈冲天位置的。还是荜衡子特地去颖园,对沈冲天苦心劝道:“孩子,如今无毒也不在家,满府只剩下你一个,岂不无聊。这宴席虽不能比肩天庭正式大宴,却也十分热闹,正符合你们年轻人脾气。快跟我来,里面数百号人呢,不差你一个。”不由分说逼着沈冲天换了衣服,拉上他就走,将他安排在大殿上,在最后一排凑个数。
沈冲天进殿的时候,别人都已坐好,庄严肃穆,一声咳嗽及私语之声不闻,他悄悄溜边往里走,四下扫视,寻找熟悉之人。只见沁风、四鹰神均在第三排稍靠后位置落座,荜衡子倒比几人位置都靠前。最前排的众仙看起来辈分或品级应该最高,沈冲天好奇偷偷端详,惊见今日被他撞到的年轻人竟也在第一排落座,不觉心中诧异。
酒过三巡,众仙家开始起身相互敬酒交谈,沈冲天不敢随意走动,也不知该做什么,只能老实在自己座位上,闷头只顾吃东西。
待酒席过半,年轻人的同案之人不胜酒力,告歉离开。
年轻人起身送那人至门口,转身环顾大殿,见诸仙都忙着应酬,无人注意。他慢慢朝后排走,眼睛寻到沈冲天,见他一袭紫袍,安静坐在角落,低垂着头,倒不显眼,遂轻轻一笑,缓步轻移过去,俯身问道:“还记得我吗?”
沈冲天抬头见是今天撞到的年轻人,此时换了一身白袍,配饰依旧华美。他慌忙起身,施礼道:“白日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年轻人笑道:“不妨事。你我也算有缘,我看你在此处独斟独饮,岂不无聊?我同案的人刚才不胜酒力离开,剩我一个也没意思,可否移步至前面我的案上,一起小酌几杯?”
沈冲天忙回道:“我的辈分太小,今夜原不该在此,是荜衡子前辈怜惜我,命我充个数。我若去前排,岂不乱了规矩,要是再给荜衡子前辈找来麻烦,我无地自容。”
年轻人含笑望着沈冲天的窘态,开解道:“原来如此!无妨,你只管跟着我就行,别人说不得什么。再请尊驾移步。”
沈冲天只得笑着回礼,跟着年轻人走到前面的案前。
年轻人道:“今天之事倒是我失礼了。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沈冲天报上姓名家世,年轻人惊讶万分:“刚才我还听大家谈论着,说什么‘冲儿’,原来竟是你!你就是夏卿家的那个孩子。”
沈冲天无奈笑笑:“看来大家都知道了,我就是那个‘小灾星’。”
年轻公子忙笑着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我见过你,在满月宴上。刚才要不是你自报家门,我都没认出来。印象中你才那么大,一晃你都……”
沈冲天接过话来:“十七岁。”
年轻人扶额道:“是啊!人间岁月倏忽变,你同小时候大不一样,变得这么……好看!”
沈冲天听见这话,不觉又惊讶又好笑地回应一声:“我……好看?”他心内纳罕,这人说话还真是随心所欲,不管不顾的,遂低头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还没请教,前辈名讳雅号……”
年轻人不知何故,竟然有些生气道:“不许唤我‘前辈’!我叫冷月影。”
沈冲天疑惑道:“那尊称上仙可以吗?”
冷月影摆摆手:“你还是直呼我名字吧。”
沈冲天忙道:“这如何使得!”
冷月影哈哈大笑,边拍着沈冲天的后背,边说道:“我跟你说,咱们缘分不浅呢,所以我许你直呼我名。若是你担心咱俩辈分混乱,那我就依着这府里你的长辈们,也唤你一声‘冲儿’,如何?”
沈冲天“啊?”一声,看着这人行事古怪,一时没回转过味。冷月影歪头看着沈冲天呆住的样子,更觉有趣。
冷月影的祖父便是冷氏的开山,上古混沌开辟之时的古神,阴厉。阴厉坐拥北海以及北海之外的冰川冰原,为北海及北极之主,因所居之地,常自谦为“冷地之氏”,后人遂以冷为姓。阴厉长子冷翾、三子冷翀俱在朝为官,幼子便是叛变的先秘神冷翼,如今犯了事,遭到族中驱逐。天帝另有打算,不愿太过触动北海冷氏根基,又见冷氏主动表态,因此只缉拿冷翼一人,与冷氏他人无关,诸仙对北海冷氏仍旧一样的恭敬。
这个冷月影是冷氏嫡出的长房长孙,无尘天尊的大弟子,也是夏卿的大师兄。如今他早已出师,并未出仕,忙时跟随父亲料理族内外大小事务,闲时便四处云游。此人深得冷氏一族真传,看人多用外眦,衣摆袍袖不使人沾。结果昨日刚到南鹰神府,冷不丁一个不晓事的人影撞过来,冷月影的恼怒之情可想而知。谁知他扭头竟见一个少年,一袭紫衣,清秀五官,弱不禁风的模样,略带拘谨、懵懂好奇的少年态。冷月影遂把所有不快抛却,眼睛只顾盯着沈冲天看。直到宴席上,冷月影仍在回忆少年的衣着言行,不仙不俗,八成是刚入师门的小徒弟。他偷偷使个千杯不醉的诀,先灌醉同案的人,让出位置,又借敬酒之机,扫视一圈围廊,又搜索一番大殿,还真让他在靠近角落的地方找到了。
眼下冷月影和沈冲天两个人越聊越投机,当然以冷月影的话居多。至于酒量,沈冲天竟能陪着冷月影作弊的人,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也是十分了得。不过沈冲天头一次喝仙酒,不知深浅,终于醉倒,浑身绵软无力不听使唤,冷不防歪在冷月影的身上。冷月影只觉得两个人如冰火两重天,一个是沈冲天浑身冰凉,一个是他自己浑身燥热。沈冲天心中还算清醒,使劲强撑着站起来,一声不吭,踉踉跄跄向外就走,把冷月影撇在原地。
沈冲天在外面被风吹上来的酒劲更大,回到房中,合衣躺下就睡。待他第二日起身,猛吃一惊!也不知冷月影几时来的,此时在他屋中坐得端端正正,不错眼睛地看着他。
见沈冲天睡醒,冷月影忙凑到身边,关切问:“酒劲消了没有,身上难受不难受,想吃什么东西,我这里有解酒的丸药,你要不要服些?”
沈冲天摆摆手没说话。
冷月影继续追问:“昨天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走?我到处打听才知道,你竟一个人独自居住在外面。下次不要一个人酒后走这么远的夜路,还要穿过漆黑的花园,万一出差错怎么办?”
沈冲天等着冷月影说完,低头垂眼地淡淡回复一句:“多谢前辈关心。”说完自顾自打开门,唤下人进来做事,不再理冷月影。
冷月影看沈冲天刻意冷淡自己,真是满怀热心撞到寒冰上,生气地一摔袖子,气鼓鼓扭头就走。
十五日一天,沈冲天都在颖园没出门,一来确实前一天喝酒太多,头目酸胀,浑身无力。再则,他也怕再遇上冷月影,此人的古怪言行,让自己极不舒服。他想着躲过今日,诸仙离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