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园在南鹰神府西面,与南鹰神府只有一墙之隔,却是一座实实在在的花园。前院十分规整,青砖墁地,房屋排列次第有序。待转过堂屋屏风,立时变换成另一番景象,处处树茂花芃,屋子掩映在花树之间,不设庭院,分散坐落,每处少则三四间,多则十来间,中间以甬路相通连。这里是天赐嫁过来之后修设的,原预备仙家清修所用。因为当年事,谁也没心情来这里消遣,如今冷翼又在外面闹事,更是彻底荒废。多日的接触使沁风了解到,沈冲天喜静不喜闹,因此提议让沈冲天连人带东西挪去颖园,离了夏卿,对双方来说都更自在。
沈冲天搬到颖园,先新鲜了一日,第二天,才静下心来收拾布置。他带人用半天时间四处转了一圈,对园子做一个评估。哪里有几间房屋,新旧破损如何,屋中有什么东西,原先是做什么用的,屋落相隔多远,哪里有渠井,哪里有坡道,乃至一桥一栈一亭,全都详细记下,画出简单的图样。沈冲天挑出靠近园子中心的一处屋落,南边倒座一处屋落,两个地方收拾干净,中间的给自己住,倒座给宫人住。另外其他屋落做何用途,全都规划明白,这才带着宫人将各色物品归置入港。如今他手中不再缺银钱,趁着春日,找来工匠重新修缮,将原先破旧的地方重新修补一番,重铺甬路,移除死去和生病的花木重新栽植,颖园到处都是新漆味和翻过的泥土味混合在一起。从天狼过来的宫人和车马夫此时也都换上中原装扮,虽与这边人言语不通,行事不同,但都被沈冲天管理的老实本分,恪尽职守。等人们再入颖园时,见到颖园重又生机盎然,却处处静谧,往来平和,觉得此处不该叫“颖园”,该叫“桃源”了。
晚间无事时,沈冲天翻看使臣送来的所有信件、文书,以及使臣在中原京城时,找人暗中誊写的命案卷宗,也就是害自己困陷在京城中的那宗命案。
原来,发生命案的那家姓方,京城本地人氏,死者是方家家主。方家在京城经营绸缎生意,铺号瑞绮阁,如今一家总号、两家分号,均在京城,算是个殷实之户。除去死掉的方老爷,家中还有夫人和三个女公子,前两个多年前均已成亲离家,只剩小女儿,乳名唤做“馨儿”的,跟在老爷和夫人身边,尚未许亲。据方家下人描述,当日命案发生之前,曾听见方老爷在院中与人对话,对方似是个女子,但绝非自家姑娘,也没太在意,谁知后来便出事了。再之后就被沈冲天这个倒霉蛋撞上,巡防的士兵只顾抓沈冲天,却跑了真凶。况且仵作验伤,也说死者是被短剑一类的利器刺中命脉,失血过多而死。偏巧沈冲天随身佩戴匕首,要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早被当做真凶斩首了。
沈冲天见卷宗中提到女子、短剑,便想到文昭,他亲见文昭在命案之后出现在方家附近,又被人追捕,追捕她的人,是一名戴孝的姑娘带领家丁,应是方家三姑娘无疑。沈冲天不知文家和方家有何冤仇,但是想到文家的荒宅,想到文氏兄妹无父母,及此种种。他觉得这份仇恨绝对不小。卷宗上所写有限,沈冲天的好奇心却越来越重。他想到当日许诺,一旦安定下来就去找文昭,结果一病入了冬,眼下等诸事安定,该找机会去趟文家。
眼看转到六月间,颖园修缮完工,沈冲天终于静下心来。他挑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说是出去放马,梳洗好换上一身雪青衣服,包好一个小包袱,牵上烈焰就出了门。到了外面,人和马都长吸一口气,心情顿时欢悦,他找准方向,一路打听着向九家堡而去。
到了九家堡,沈冲天在庄院门口下马,朗声叫门。门开后出来个老家人,须发皆白,精神倒是矍铄,警惕地上下不住打量,硬声硬气地问道:“找谁?”
沈冲天上前施礼,递上名帖,据实说道:“老伯,我是家住西湖南畔南府的沈冲天,特来求见你家主人,望老伯代为转达。”
老家人满腹狐疑地接过名帖,又打量他一番,才转身进去。一时出来,将名帖掷回给沈冲天:“我们家主不认识你,也不见你,你走吧。”说着要关门。
沈冲天忙上前拦住说道:“老伯,千万别!我这里还有信物,你家主人和姑娘一望便知。”沈冲天特地将“姑娘”念重,边说便从包袱中掏出宝印递与老家人。
老家人接过宝印,掂量掂量,只得又转身进屋报信。一时又出来,说道:“家主留下你的东西,请进。”沈冲天这才放心。
他按照习惯,边走边四下观察。这是一处两进院落,布局简单,收拾的倒是一尘不染,下人也不多,院中极清静,老家人领着沈冲天过穿堂向东进书房。沈冲天见书房不大,文具一应俱全,摆放极为规整,不见一丝随意散乱,足见此人认真刻板,可惜都是些寻常之物,玩器更是一件也无。他在下首捡了一把椅子,端端正正地做好,老家人退下。
这时一阵脚步声,沈冲天赶紧站起来,就见一个公子走了进来。此人与沈冲天身高差不多,一身缁色衣衫,肤色偏黑,方脸面,宽额,五官周正,少笑。沈冲天猜测这人应该就是文昭的哥哥,据文昭所说,她哥哥大她九岁,算来今年应该只有二十五岁,可是看面相至少有三四十岁。此时这人阴沉着脸,十分严肃,一手托着沈冲天的宝印,一手垂着微握拳随步伐摆动。
走到沈冲天面前,那人十分不礼貌地上下几番打量沈冲天,问道:“在下就是你要见的人,鄙姓文,单名超,家妹文昭。请问公子如何与家妹相识,家妹如何认得你的印?”
沈冲天见此人无半点客气,上来就是一通质问,看来是极担心妹妹的清白,赶紧将当日事说七分留三分,又交代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及住处,希望能打消文超的疑虑。
正说话间,听见兴冲冲的一声:“冲哥哥,你可来了!”说话的正是文昭,还是那双大眼睛,那对燕子振翅一般的眼睫。不过她此时已脱下男儿装,换上一身缃色衣裙,银簪环,让沈冲天想起天狼那边的金莲花,嫩而不娇,艳而不妖,飒飒独立,自成一番风骨。
文昭快步过来,劈手夺过她哥哥手中的宝印,递到沈冲天手上,这才皱眉,撒娇似的嗔道:“你怎么说话不算?当初答应我,寻到亲人就来看我。哄得我从秋等到冬,从冬等到春,又从春等到夏,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呢。”
沈冲天不说话,只是温和地笑看着文昭。
文昭一把拉住沈冲天的手,边摇晃,边笑嘻嘻言道:“冲哥哥,你别和他说那么多,事事都要管着我。快告诉我,你找到亲人没有,他们还好吧,你还住在南府吗,南府距离这里有多远,你在南府住的还习惯吗,那里的人都对你好吗,你那里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总不来找我,你还是骑着烈焰来的吗,你说要赔我的剑,带来没有。”
听文昭爆豆子般问着,沈冲天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也不动,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笑着。
旁边的文超倒被妹妹的举动吓个不轻,赶紧劈手拉开妹妹,把沈冲天挡在身侧。文昭被哥哥一拉才反应过来,红着脸向哥哥介绍道:“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沈冲天,在京城就是他帮助我,带我出京城,一路照顾我回武林的。”
文超冷冷道:“看出来了。”
文昭又向沈冲天道:“这是我哥哥,文超。我自幼父母双亡,长兄照顾我长大的。”
沈冲天再一次向文超施礼,文超依旧板着脸,冷漠地看着他不动不说话。这一举动弄得沈冲天十分尴尬,进退不是,又无话可说。沈冲天看着文超铁青的脸和微握的双拳,揣测这个人只怕已经在心中咒骂自己千万遍,要不是因为文昭,自己早被哄出去了。
还是文昭打破僵局,说道:“我才问你,你怎么不说话,烈焰来了吗?”冲天点点头。文昭高兴地说:“走,我们去看烈焰。”说完不管她哥哥,拉了沈冲天向外就走,沈冲天忙抓上自己的小包袱。烈焰到底是认人的,毕竟跟文昭相处过一段时日,此时再见文昭欢腾雀跃。文昭揽住马头,轻轻抚摸马额鼻,和烈焰说着话,烈焰如孩子一般拱在文昭怀里,逗得文昭咯咯直笑。
此时再无他人,沈冲天打开小包袱,里面是当日在京城所做的四身衣服其中的一身,胭脂色百蝶穿花袍,还有一对金钗,金钗上各有一只掐丝花上蝶,一只合翅,一只张翅,翅膀都是活动的,随人脚步轻摇轻颤,十分可爱。沈冲天把东西摊在手里,捧到文昭面前,缓缓而言:“当日你说最喜欢这一身,穿着它扮做小子出京城。你穿在身上显得十分俏皮清爽,过目难忘。自你穿过后,我没再舍得穿,洗干净熨烫收掇好,配上这对钗,也算一个小小见面礼。刚才你哥哥面前,没胆量拿出来,怕他误会咱们有什么不清白,给你一个姑娘家惹事。如今你悄悄收好吧。”文昭高兴地接过来,在身上比划比划,赶紧包回包袱里。
文昭又问起沈冲天寻找双亲的经过,沈冲天将二人分手后的事情告诉文昭,只略过自己生病的事,说是水土不服。
文昭不上当:“你骗我!在京城落魄成那个样子,怎么也不见你水土不服?是不是他们对你不好,欺负你了?”
沈冲天赶紧解释:“是真的水土不服,京城还算靠北,谁知到了这里,距离天狼太远,水土差距太大,所以症状明显些。”
文昭追问道:“既如此,有什么症状,何时发病,病势加减如何,何时痊愈,所服何药,丸膏散丹何种形状,请的哪位医家,姓名为何,何处坐诊。你不是自称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嘛,你自己生的病、吃的药,你又是个细心的人,自己不会不关心,不了解吧?”
沈冲天支吾答不上来,他于医理确实不通,不知如何圆谎。
文昭咬着唇,看着他言道:“冲哥哥,你可知你的弱点在哪里?你……不……会……撒……谎!”一句话说的沈冲天低头不语。半晌方才慢慢吐出实情。
文昭听罢,半晌无言,过一时方慢慢说道:“一声哥哥,一辈子你都是我的哥哥。就算为了妹妹,保重身体,好好地活着。活着,有命,才有希望。”
沈冲天抬起头,看着文昭,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容,抬起手想去抚摸,却停在半空,还是文昭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腮上。冲哥哥的手永远是凉凉的,正好可以冰一冰热热的脸颊。
沈冲天几次张口,到底咽下所有疑惑,关于方家,关于恩怨,将来会有机会的。他只是轻声地应和着文昭的话:“一声妹妹,一辈子你都是我的妹妹。为了听昭妹妹的聒噪,我也会使劲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