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还是宴请的正日子,但只剩下一些极要好的朋友同门。若照往年习惯,冷月影至多待到第二日,今年他破例留下,白天无事拉住荜衡子叙旧聊天。两个人从积古旧事、聊到近日新闻,再到修为见解,逐渐聊到沈冲天身上。
荜衡子与冷月影多年知交,说话无需顾及,他抚掌叹息道:“想来你也听说过这孩子的运数,不是什么好话。如今,他父亲早不知所踪,外公、母亲依旧执拗,外婆对他还好,却做不来主。他一个人住在颖园中,看着有亲人,其实没人管。我们虽有心,但远水难解近渴,况且夏卿为人,你也知晓,极是左性,我们客居此处,不好公然违逆主人。三者,你也看见,那孩子的五官简直就是,就是……”说到这里荜衡子伸开五个手指,“太像了,万一真是转世投胎呢,谁敢管啊!若能得一人照拂,实是这孩子的万幸。”
冷月影听说,心内打定主意道:“这孩子的事,我略有耳闻。你是知道的,冷氏一向只在北边,与这边来往较少,况且夏卿而已,我不在乎。今晚筵席,就由你再费心一次,将他安排在我身边吧。我也是看那孩子还好,有心照拂,谅那夏卿,必然不敢造次。”
傍晚,荜衡子又特地跑到颖园,劝动沈冲天赴宴,只不提冷月影的话。沈冲天见荜衡子一直照拂自己,不忍违逆他的好意,因此听话前去。等他按时来到大殿,只见长案较前日少了大半,左右只剩两排。
荜衡子在大殿里朝外巴望着,一眼看见沈冲天瘦小的身影,就见他进殿后捡门口最末的长案,刚坐下一半,忙上前伸手一把拉他起来,急言道:“不是这里,你跟我来。”边说,边抓着沈冲天胳膊,不由分说将他向里拖,推到一条长案后面,拍拍他的肩,叮嘱道:“你今晚在这里。”说完就走了。
沈冲天被一连串的举动惊呆,等他反过味来,低头一看,旁边又是冷月影,转身要走。
冷月影坐着没动,只拽住他的衣角,淡淡说道:“小灾星!我有话跟你说。”
沈冲天冷冰冰道:“有话快说!”
冷月影憋着笑:“真没礼貌,还没叫前辈呢。”
沈冲天赌气道:“你未必是真前辈,我可是真‘灾星’!小心我克死你!”
这番孩子气的话,彻底逗笑冷月影,他拍拍身边的座位:“知道你这个‘灾星’怎么来的吗?想知道,就乖乖坐好,听我说。”说完,他斜着眼看沈冲天仍旧赌气,“咚”地一下坐在旁边,送给他一个完整的背影。
冷月影凝视着沈冲天颀长秀直的后脖颈,慢慢言道:“断你命数的那个跛子,他的占卜排盘,可是无尘天尊亲手教授,未必有错。你八字全阳,排盘显示你天生的至阳至刚,孤星之命。往小里说,会克所有至亲之人,包括父母妻儿。往大里说,若再加上骨相,面相,看出你是个不省事的,那可了不得,什么‘灾星’、‘煞星’之命就算给定下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命运,凡事都是一分为二,你这命也有好处。”
沈冲天终于转过身子,好奇追问道:“什么好处?”
冷月影敬了一杯酒,笑道:“你慢慢喝,我细细说。世间万物禀赋阴阳而成,而阴阳二气轮转化生,没有绝对的平均,这些你总知道吧。”
沈冲天点点头,不语。
冷月影继续说道:“既然没有绝对的平均,总是在一件形制之上,或是阴相对偏重,或是阳相对偏盛,这是自然之道,于人也是一理。在你身上,不过就是阳过重,阴不足而已,放眼天地,这点偏颇又算什么呢?若说天地连这点偏颇都承载不住,那历劫历世的大变动又怎么说,沧海桑田之变也不过如此。总是人目光短浅,只看得当下,拿着芝麻当西瓜,看见促织叫唤露牙,就说是猛虎下山,自己吓唬自己而已。”
沈冲天忍不住笑起来,又问道:“说得头头是道,你倒是说好处啊。”
冷月影自己斟酒,一饮而尽:“以后再告诉你。”
沈冲天正听得兴头上,忽听这么一句,立时追问:“勾起人的兴致,又卖关子。现在怎么说,以后怎么说?”
冷月影抚着沈冲天的头,笑道:“等我的好冲儿再长大些,通晓人事,自然就明白了。如今说了你也未必懂。”
沈冲天偏过身子,躲开冷月影的手,轻蔑道:“嘁!说了半天,原来没半点真才实学,就会故作深沉。”
冷月影大笑:“若是往常,只有我轻视人,无人敢轻视我。你是第一个艺不高还挺胆大的,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偏偏我还对你生不起气来。也罢,告诉你就是。刚才说,人鬼神魔都是一理,全是禀赋阴阳二气而生,不过也有阴阳偏颇,以致造成结果不同。所以自来有采补阴阳之说,来弥补自身缺憾,指望着借此更上一层楼,或为健康,或为长寿,或为证道。只是方法千差万别,有采日月之阴阳,有采药草之阴阳,有采金石地域之阴阳,不一而足。人之为药也有阴阳之分,你的至刚之躯,至阳之精,不管人也好,神也好,魔也好,乃至与我而言,都是一味好药啊!我言尽于此,你细琢磨。”
沈冲天蹙眉低头,顺着冷月影的话向下一寻思,忽然领悟,顿觉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掩饰窘态。冷月影坏笑着看他羞涩的样子,只觉更添意趣。
筵席中,众人见冷月影旁边坐的竟然是沈冲天,全都十分诧异,不知他两个怎么凑到一起去了。有人问荜衡子,皆因他一向与冷月影要好,荜衡子只是摇头道:“数也,命也!”
中秋过后,南鹰神府众人惊讶于冷月影居然把他的行李一股脑搬来,在府中一住就是三个多月,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府中一众人节后又开始忙碌,无暇顾及他,更加不敢得罪他背后的北海冷氏,任由冷月影大摇大摆住在府里。几乎每日,冷月影都会去找荜衡子,也不管他有没有空,在不在家。其实只有荜衡子知道,冷月影只是来自己这里借道,掩人耳目而已,他的目标是颖园和园子里的少年。
沈冲天喜欢住最东边的房屋,屋子里朝南的窗户日日开着,不舍昼夜,不分寒暑。他把一张雕花几案置于南窗下,日日坐在窗下看书,写字,抬头就能望见窗外的两棵合欢树。眼下正是合欢花飘落时节,落花会随着风越过窗子,落到几案上,纸上,似乎是专门来逗弄着沈冲天。惹得他站起来,整个人伏在案上,歪着头,使劲向外伸出手,试图去抓住一只飘舞的花。若是成功了,便会得意地数着合欢花细细绒绒的花瓣,一个人开心半天。
冷月影就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读书,看着他写字,看着他导气运功,看着他抓落花,看着他数花瓣,为他讲经释理,为他纠正炼气的错误。高兴了,沈冲天也做一回老师,教授冷月影弓箭,或是取出白玉箫,吹奏北音给他听。中秋节后,一日凉似一日,颖园中的花木开始陆续凋敝,一阵风雨,满地残花落叶,惹动沈冲天思念北方,感慨哀伤之意,他吹奏萧音的时候也越来越多。草枯木凋的颖园,时时回荡着苍凉空旷凄婉的天狼曲子,听的人心胸激荡,怆然泪下。
有时,沈冲天就那么呆呆坐着,微仰着头,望向外面出神,一坐就是半天,一动不动。冷月影也便看着他挽结的青丝下清瘦的侧颜,美好的少年的侧颜,一看就是半天,也不动。冷月影常常自问,究竟是因为沈冲天的模样,还是性格,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并深刻在心头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冷月影想起荜衡子的话来,他嘲讽自己做事一向“乘兴而来,兴尽而回,不沾尘泥”,可是这一次自己怕是栽在这个少年这里了,数也,命也。
三个月之后,冷月影接到北海家中的信,心里顿觉失落不安,翻箱倒柜地找出东西,也不借道了,直接跑去颖园告诉沈冲天,自己要走了。沈冲天坐着没动,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这一声惹怒了冷月影。
他压住火气问道:“我们在一起三月有余,如今知道我要走了,难道你就没什么要说的,连一个挽留都不舍得给我?”
沈冲天平静回答:“不是你家中的事吗?我怎么挽留你。再说,即使我留你,你能违背家长命令留下吗?挽留有什么用。将来你若还能想起这个地方,想起我这个人,该来自然还会来的。若是你又得了什么好事,彻底忘掉这里,也不是不可能。”
冷月影不甘心,又问道:“难道你就不关心我去办什么事?也不问问我?”
沈冲天摇摇头:“那是你的事,如果能说,你自然会告诉我;如果不能对外言,问也无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这么大个人,心中没谱吗,是我能问出来的?”
冷月影叹口气,一屁股坐下:“我早就定亲,如今婚期将至,家中要我回去准备,同两位叔父带着家下人,去海外仙山迎接自己的新娘子回北海,然后成亲。”
沈冲天只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成亲是你如今最大的一桩事,终于尘埃落定,如此甚好。毕竟也是早晚的事,躲不得的。再说你整日放浪,云游在外,家长也担心。如今安定下终身大事,你也该收收心,好好琢磨做些正经事情了。”
冷月影见他无半点挽留之意,只得苦笑道:“也罢,此事不提,只是今日离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有朱符几道,再教你一个烧符拘将之法,即使我距离千里万里,符尽人到。只要你需要我,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是做什么,我绝不推脱,言出必信!”说罢,将一摞符放到沈冲天手上,又将口诀,罡步告诉他,看着他熟记在心,这才放心。
冷月影又捧上一个玉璧:“我随身的行李有限,只有这只玉璧赠你。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东西,今后存在你处,聊表我心意。”
沈冲天极力推脱,冷月影极力挽留:“我也知简陋了些,非是我敷衍,此时我身边实在没什么可送你的,相识一场就这么走了,我心不安。”
沈冲天冷笑道:“所以你送我东西,竟是为买你心安!你来便来,来时便充仗剑扶危的侠客,你心安理得,觉得我可怜,需要你、感激你的照拂,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你几时询问过我的意见!你走便走,我不说其他也就算了,只当此事过去,再不提起。此时你要走,突然捧出宝物,是什么意思!你是看我贫穷,以璧当价,换南鹰神府几餐饭吃,还是要我时时悬挂玉璧在头顶,日日感念你对我的好!你不是要送我,也罢,我要就是!”说完,冷不丁夺过玉璧奋力照地上一摔,立时裂成几瓣。
冷月影见沈冲天面唇苍白,眼眶含泪,浑身抖动不止,知道他动了大气,只得闭口无言,默默捡起地上的碎片,看了沈冲天一眼,扭头大步出去。
沈冲天待冷月影离开好一会儿,默默抬眼看看外面,叹口气,将那几道符细心折叠收好。这东西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