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等巡夜的过去,沈冲天收拾好就找冷月影。
冷月影挑眼打量着他,一身墨色夜行装,束腰敛袖的,遂调笑道:“穿成这个样子,勾勒的小腰身倒是挺好看,这纤纤细腰一双手就能合围吧。”
沈冲天一胳膊顶过去:“看哪呢,走吧。”
冷月影转过身:“不去。”
沈冲天吃惊道:“你怎么不讲信用,白天都说好的!为了陪你,我都让凝香和绛纹闩门睡觉了。你这会说不去,我怎么办?”
冷月影头也不回,拆谎道:“你那是陪我吗?”
沈冲天无所谓道:“都一样。”
冷月影不为所动:“这一次再被抓住,可就不是跪祠堂了。”
沈冲天劝解道:“你是未来的当家人,他们不会打死你的!”
冷月影讪笑:“你还真是会劝人!”
沈冲天倒是满脸真诚:“你一向太循规蹈矩,须做点出格的事,才知自己能力究竟有多大。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皆是如此。何为大事,肯定要比前人出格,才算得上‘大’,对不对?老祖宗创下冷氏基业,而你是他最为器重的孙子,否则又怎会舍得你一落生就送给无尘天尊,分明是对你寄予极大的期望。他教导你规矩,是希望你守好冷氏全族。而他送你出去,是希望你走出祖辈和父辈围下的这个圈子,将冷氏发扬光大。老祖宗是经历过大风雨的,只怕这会正眼睁睁看着你,考量你是不是有胆识、有作为,你不能让他失望。”
冷月影无奈妥协道:“任何无理的事,从你嘴里过一遭,都能变得冠冕堂皇,我说不过你。就如你所说,我让你陪我去,罚跪也好,挨打也好,但求博君一笑,如何?”
沈冲天弯了眼睛,笑道:“好!”
边走,冷月影边低声解释:“冷氏大宅中,祖父的宅院居中,祠堂、议事厅等处都在那里。外围是八座大院,按照八方排列,所有的冷家女儿,不论未出嫁的、还是省亲的,都聚在一处大院中,与外面兄弟男子相隔,日常不见面。咱们所住的属于大房宅院,跟二房的院子方向相对,一为正北,一为正南。咱们必须穿过老祖宗的居所,才能到那边。不过你放心,这时辰,祖父必定跟父亲在议事厅,悄悄绕过去就是。我二叔大号冷翱,我在族谱上偷偷看过,没敢问。要不是因为你,我断不会涉这个危险。”
沈冲天得意道:“兴许今晚之后,你会感谢我呢。”
冷月影打趣:“感谢什么?感谢你让我将家法全部领教一遍!”
眼看到了阴厉所居的中间宅院,冷月影与沈冲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屏住气息,放轻脚步,带领沈冲天悄悄穿廊下,绕过议事厅,又寻两处房舍间的夹道小路,一路避开阴厉的卧房、药室、丹房等处。终于来到二房宅院。
沈冲天长吁一气:“你还真是‘轻车熟路’,我算知道你之前为什么要跪祠堂了,跪过几次?”
冷月影轻描淡写道:“这是第三次。”
沈冲天好奇问道:“前两回因为什么?”
冷月影老实回答:“第一次,因为听母亲说父亲要给我议亲,我就溜到议事厅外偷听,结果被祖父抓个正着。祖父说我行为不端,如何引导兄弟,就罚我跪了。第二次是去药房偷药,没被抓现行,但是没过几天又去偷牵避风兽,到底被祖父知晓。我送你到冰山安顿之后,又回家领了罚。”
沈冲天道:“你犯错,三次竟有两次跟我有关,难怪老祖宗和你父亲都不喜欢我!”
冷月影忽然示意沈冲天住声,他一指前面,悄声道:“我们到了。”
沈冲天顺着冷月影的手指,看到前方黑黢黢一大片,待慢慢走近,他才看清这是两扇紧闭的大门,连着两边高入暗夜的院墙,形成一个严实的围笼,没有看守。
冷月影疑惑地看着沈冲天:“怎么没人,遁形了?”
沈冲天只一句:“屏息。”他闭上眼,细细搜索着空中各种细微的气息、声音,半晌睁开眼,放心道:“遁得了形,掩不住气机,这里真没人。”
冷月影闻此言,上前试探:“没界,没障,若再没人,那……”他略一探手,门应声而开,吓得他倒退一步,“也没锁!这不可能!”
沈冲天寻思一番,平静道:“是规矩。将你们阻在门外的,不是术法,也不是看守,而是规矩,严苛的家法,沉重的惩罚,还有老祖宗喜怒不定的性情。这样的大世家,子弟间相传的,竟然是一本《詈言诫》。你们啊,都被束缚成笼中鸡,一步不敢踏错,一步不敢前行,早忘记了自己本是一飞冲天的凤凰!”
两个人刚放松心情,推门而进。却在门大开的一刹那,“吱嘎”一声,于万籁中不啻惊雷,吓得他俩皆不敢动,四下看看,等待半天,确实无人阻拦,这才拍拍胸脯,定一定气息,进入院子。
今晚的月亮倒是分外的明,借着月光,冷月影和沈冲天看到院子里一如冷氏大宅其他地方,没有高大树木,只有一排排房舍矗立,只是这里连灯光都没有,更没有侍从,安静地有些可怖。
沈冲天低声问冷月影:“你猜这里有人吗?”像是回答他的话一般,“砰”一声似是敞开房门,紧接着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寒风裹挟住他俩,推着他俩向前走。冷月影运气挥出一掌,想要抵销寒风之力,却被沈冲天一把拦住:“静观其变。”
两人被寒风一直推送到一间大屋,寒风才消失。屋内仍旧没有灯,只有里面隐隐一个人影,飘出一个不大的声音:“我这里终于有客人了。”
冷月影恭敬施礼:“长房长孙冷月影拜见二叔。”
里面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激动:“第一个来看望我的人,竟然是未来的家主!”说着,一个人缓缓走到冷月影面前,可是他并未停留,而是转身向沈冲天,几乎凑到鼻尖,上下打量一番颤巍巍道:“五弟?五弟,你来看我了!”
沈冲天不知所措,向后仰着身体,梗着脖子,斜眼看着冷月影,寻求帮助。冷月影赶紧一步挡在二人中间:“二叔,这位是我的好友,如今客居咱家的沈冲天。”
冷翱“哦”一声,失望地后退两步,这才转身向冷月影,问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冷月影忙又施礼:“小侄冷月影,家中都喜唤我‘暮华’,二叔亦唤我‘暮华’即可。”
“暮华?”冷翱琢磨着,爽朗道:“既来了,都别站着,坐吧。”
沈冲天借助微弱的月光环顾左右,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只留四壁,看不到一件家具,坐哪?他目光回到冷翱身上,才发现冷翱已经席地而坐。他与冷月影只得依样,并排坐在冷翱对面。他端详着冷翱,也是近中年的模样,五官却更像冷翼。沈冲天心想,此人若在冷月影的年纪,该是何等俊美无俦。
冷翱问道:“暮华,你为何突然想到要来见我?”
冷月影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沈冲天替他回答道:“是我。我受冷氏恩惠,住进大宅,想着要趁此机会拜会各位长辈。谁知走了一圈,独独没有冷氏第二子,我便就此事问冷月影。他告诉我族谱中有您的名字,却从未见过本人,家中也无人提及,他也不敢问。我便撺掇他,夜访前辈的宅院。”
冷翱凝视着沈冲天:“原以为是旧友,谁想竟是新朋。你在仙家世界行走,难道没人对你好奇过吗?”
沈冲天不知冷翱所言何意,这一回换成冷月影代替沈冲天,岔开话题:“二叔,一向可好?”
冷翱平静回答:“我在这里,风不吹、日不晒,什么好不好的。家中如今什么样?”
冷月影恭敬道:“祖父一向硬朗,不过早已告老。现在外面有父亲和三叔出仕,顶立门户,祖父无事只在家中,修修心,炼炼丹。其余诸位叔父各有其职,在家,在外皆有。”
冷翱沉思道:“论起来,我们兄弟七个,大哥最是古板,因循守旧,却也最听话。我最不省心,总是与父亲对着干。三弟,是众兄弟中,心思最灵活婉转的。若论天赋最高,当属七弟。七弟也最可怜,母亲过世时,他才学语。如今,老七有多大了,出落得什么模样?”
冷月影看了看沈冲天,没说话。
沈冲天会意,起身道:“今晚月色不错,我去赏月。”
冷翱、冷月影叔侄并未阻拦。沈冲天借着月光走到外面,身后房门被一阵风紧紧闭合。他只好百无聊赖坐在台阶上,仰头数着月亮上的阴影。
从月中天直至西沉,冷月影终于走出房间,对着台阶上昏昏欲睡的沈冲天,淡淡唤道:“冲儿,咱们走吧。”
两人仍按原路折返,默默回到冷月影房间。对于在冷翱处叔侄的话,冷月影什么都没说,只在四下安全之后,对沈冲天道了一声:“多谢”。
至此,每日晚饭后,冷月影都会等着巡夜的查访过去,便起身悄然溜出院子去寻冷翱。直到二十多天后,眼看行期将近,冷月影带着沈冲天去向冷翱告别。
冷翱听说他俩即将奔赴沙场,沉默半天,只得一句:“战场无情,务必保全!”
沈冲天保证道:“前辈尽管放心,有我跟着他呢。”
冷翱道一声:“稍等!”转身走到后面,过一时出来,手里捏着两摞符咒。冷月影和沈冲天恭敬双手接过,就听冷翱解释道:“没别的送你们。这两道符,一个贴于门上,所有遁形、变形企图接近你们的,不管人还是灵兽,都会显出本相,败露行踪。还有一个,封于门或是窗、墙都可,能使房间或帐篷严密如铁桶,无论声音、光亮、气息,都显露不到外面,防止人偷窥偷伺,亦可做情急之下藏身用。”说完,他又对沈冲天道,“沈公子,离别在即,可否容我叔侄单独说几句话,我想就一些家事单独叮嘱他一番。”
沈冲天赶紧又退到院子里。
冷翱一脸严肃质问道:“你不妨对我说实话吧,萧家怎么了?若是萧家还在,五弟还在,沈冲天这副面孔怎会无人议论,他怎会不知晓。”
冷月影实话相告:“非是小侄有意隐瞒,实在是个中细节我也不得知。这事是天庭一大忌讳,无人敢提及。二叔只要明晓,现如今的三界,早没有萧家。”
冷翱叹息道:“暮华,二叔嘱咐你两件事,未必准确。第一,就是萧家。那样的大世家,当年不弱于冷氏,消失如此彻底,非天帝一力能为。你须知兔死狗烹,严防天帝对冷氏下手,务必保全冷氏。”
冷月影点头道:“小侄明白,保全北海。”
冷翱打断:“保全冷氏!北海不是冷氏的,北方之主的虚名也不是冷氏的,你要保全的是家人。还有一点,沈冲天是个可交之人,也是慎交之人,千万别陷得太深。”
冷月影恭敬施礼:“小侄谨记。”
冷翱挥挥手:“走吧。”
临行前,沈冲天提出,要带上凝香和绛纹,不忍留两个弱女子在北海受苦,阴厉点头应允。同当年来北海时一样,冷月影将一乘软轿安置在避风兽身上,用来搭乘两女子,缰绳握在他手中。冷月影骑踏雪兽,沈冲天骑烈焰马,两人纵着三只兽几步跨上半空,朝南方而去。越过冰山时,沈冲天低头望望自己的小院子。
冷月影打趣:“舍不得?还回来吗?”
沈冲天淡淡一笑:“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