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和冷月影日落后才到军营,先去拜见主帅无尘天尊。
冷月影面对师父,羞愧难当,跪地不敢抬头:“徒儿给师父丢脸了,愧对师父养育教导之恩。”
天尊倒是笑容满面:“无妨,胜败难料,福祸常倚。你能平安归来,不使我一腔心血空付,就不算愧对。”说完又转向沈冲天,“你这孩子,有些意思。在军中那一夜,始终无人提及诸仙家被俘,恐怕阴厉老头的心思也只在他孙儿一身,断不会让你分心。可你潜入魔界大营,寻找暮华徒儿无果,竟先顺手捞出二十多被俘仙家。也不管这事扰乱你的计划,为你救出暮华平添多少困难,可知你的心中善意不灭。”
沈冲天却不领情:“一言断恶,一举断善。如此评判一人,不啻引刀劈水,看似果断明了,其实糊涂一团。”
天尊自嘲道:“这又是在何处惹来的闲气,冲着我老叟发作,你这人,真是招惹不得。也罢,你肯过来,有心出力,陛下又降旨,我倒奈何不得你了。今后你在这军营之内,当同诸位仙家一样,抛弃过往恩怨纠葛,齐心同力,共抗魔界。事成之日,自然少不了你的一记功。听说你带来两个家眷,随身服侍,与她们讲清规矩。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也告知你一声,你从魔界带出来的那个年轻人,犯了错,是我罚他吊在小校场三天三夜,如今刚一天,还有两天三夜。你教他投奔此处,是你一片善意,此人也有几分可取,但魔界人毕竟是魔界人,诸事少教化礼数。以后你若得空,时常教教他仙界的规矩。若是你力不从心,我派人教导他。”
冷月影竟从未听沈冲天提起过此人,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沈冲天咬牙道:“我不守规矩,不代表不懂规矩。我带来的人,轮不到别人置喙。”
天尊不为所动:“那样最好。我已经知会他们将你的营帐安置在你母亲的旁边,带家眷过去休息吧。你也在军中多年,应该还记得军中的作息,明日早起小校场内点卯,千万别迟了。”
冷月影急忙插话:“师父,弟子有一进言。沈冲天初来乍到,尚有几分生疏,又教导家眷,又教导魔界人,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况且陛下旨意,愿看重他领兵作战的本事。若说教化之功,连他自身尚且不足,何谈别人。弟子认为,不如将沈冲天的营帐安置在我的营帐旁边,由我时时提点着他。由内子陪着沈冲天的家眷,教导她们规矩,岂非更加合适。”
天尊饶有兴趣望着徒弟:“你能保证看得住他?要知道,此话出口,这孩子再闯祸的话。”
冷月影坚定道:“只在弟子一人身上找。”
离开中帐,冷月影试探着问道:“为何你从未提过此人?”
沈冲天自顾自地痛心:“有这力气,为什么不去前面掠阵!只在大营里折磨自己人,算什么得道真仙!”
冷月影赶紧拦住:“你要死啊!一句话,把满军营仙家都得罪了!”他看沈冲天总不理自己,只是望向小校场方向,又关切问道:“想去看看?”
沈冲天摇摇头:“想,但是不能去。”
冷月影宽慰道:“这样最好,一步踏错,步步深陷。所有人深知你的脾气,只怕都等着看你笑话。一定要按捺住脾气,克制、隐忍,然后谈成事。”
沈冲天再无话。两人走到沈冲天的营帐外面,冷月影低声叮嘱道:“记得二叔的话,门上贴好符篆,诸事小心。”
第二天天未亮,沈冲天早早起身收拾好装束,来到小校场。在军营中任职的大小仙家也陆续来到,沈冲天认出其中熟悉的面孔,心中起伏难按,催促着他不由疾步赶上前,忽然旁边闪出一人,一把挡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在一边。沈冲天扭头一看,顿时就要施礼,仍旧一口天狼话:“姨爹!”
龙廷双手架住沈冲天急忙制止,低语道:“这不是行礼的地方,更不是认亲的地方!老十九,出事了!你送来那个魔界小兄弟,现在点将台上吊着,惜墨郡主被关了禁闭,文惜宝被派出去看护运送粮草。所有事情都在昨日你来之前忽然而起,毫无征兆,分明是针对你。你自己千万小心!”
事已至此,沈冲天只得宽慰道:“姨爹放心。”
正说着,就听传令官一声:“诸将列队,点名。”人们遂止住口边话语,列队而立。
待点名毕,主帅无尘天尊训话道:“之前重伤的先锋冷月影已于昨日归来,仍担任阵前先锋一职,领三军。新来的沈冲天,归入冷先锋麾下,受他指挥,暂不授实职,不领军马,俟后视军功而定。”
后面,天尊又训几句话,沈冲天一句没听到,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前面的点将台。日乍升,第一缕辉总是照向点将台,若是往常,金光暖辉何其威严,令人不敢仰视。可是今日,金光映衬下,点将台上的一线拉长的人影更加晦暗模糊,竟平添几分鬼魅感,这个人影就是百里诺。眼下,他双臂牢牢捆束住,垂着头,被点将台上垂下的一根长绳稳稳吊在半空,一动不动。沈冲天注视着百里诺,亦一动不动。直到听到传令官命大家各就其位,这才木然随着众人离开。
刚回到营帐,就有一个传令兵士请沈冲天到中帐议事。
沈冲天跟着兵士来到中帐,发现里面只有无尘天尊和冷月影两人。
天尊训话道:“今日单独将你俩唤来,皆因你俩在魔界走过一遭,对于那边的情势,了解多少?”
冷月影羞赧:“师父,弟子受重伤被困在囚笼中,后面更是不省人事,实在有负师父苦心。”
天尊又望向沈冲天:“陛下降旨,言你曾领兵征战,所向披靡,想来应该十分熟悉战场形势。对于如今的局势,你又有何话说。”
沈冲天直言道:“两军对垒,情势瞬息万变。我所见也只在数月前,天尊拿往日的话,占卜今日的运势,这又叫什么。”
冷月影见状不妙,当即打断:“冲儿,不得无礼!”
沈冲天不理会冷月影,抬头直面天尊道:“烦请天尊让一让,待我看过阵图再说。”说着,自行挤到无尘天尊身边,顺手从背后抽出佩剑中的白剑,直戳戳点向悬挂在最前的阵图。
冷月影“哎”一声。
沈冲天头也不回:“大惊小怪!可显得都是有道行的,一幅地图而已,总挂这么高!”
冷月影闻听此言,又好气又好笑,当着师父的面,又不敢显露,憋得满脸发青。沈冲天仰头,用剑尖指点着地图,嘴里“南北西东”的嘟囔了好一会。
无尘天尊忍着脾气问道:“这回又看出什么?”
沈冲天用剑在阵图上比划一个大圈,言道:“后面还有百余里一马平川,咱们边打边后撤,再撤出这百余里,战事就结束了。照目前情形来看,也用不了多久。”
无尘天尊听他话里有话,问道:“为何这么说?”
沈冲天收回剑,转身道:“天尊想听实话吗?今早点卯时我就注意到了,军中派系相争,诸仙情绪懈怠,一群得道之人,像一树雀鸟,叽叽嚓嚓,只顾咀嚼无味的闲话,冷眼旁观他人是非。”
天尊好奇道:“你才来了一晚,又是如何知晓的,还是谁对你说过什么?”
沈冲天不慌不忙道:“我曾是个瞎子,百步之内所有动静、所有话语,只要我愿意,都能听见。派系弊端不除,军心不齐,只顾推诿责任。长久不见胜仗,军心涣散,无心战事。二者互为恶果,循环往复,已成败势定局,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天尊捻须点头:“这不正好凸显你的长处吗?陛下降旨,原就是看重你立场中立,不偏不倚,又有真才实学,这才派你过来挽回颓势。”
沈冲天不满道:“怎么又是‘派’,分明是‘请’。天帝有他的意图,这军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这场仗我打不了。你们押送粮草的还缺人吗?实在不行,我在魔界学了个烧火的本事,替你们煮饭也成。”
天尊看着沈冲天,揣测道:“是因为你的魔界小兄弟受到惩罚,还是因为你的儿女自来未受重用。”
沈冲天毫不客气:“天尊以为呢?”
天尊平和道:“事出有因。”
沈冲天回应:“我的分析也有据。”
天尊劝解:“你可知,为了能让你出山,龙廷几乎把全部仙家都得罪了。”
沈冲天丝毫不退让:“那正好,我现在就带他和百里诺,还有我的家人离开这里。”
天尊一指旁边的冷月影:“他呢,你也不管了?”
沈冲天蹙眉:“他是你的爱徒,关我什么事。”一句话说得冷月影垂下头。
天尊无奈叹息:“人心如面,我不强求。可你须知,此番这一走,就再没机会出来了。不但是你,还有你要带走的所有人。你真愿意他们同你一样,一生东躲西藏,郁郁不得志?”
沈冲天怔怔道:“总好过被人害死。”
天尊和缓规劝:“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你来扭转局势。别忘了,你是‘小灾星’,当初你能一举造乱象,陛下定然也信你能一举止乱象。”
沈冲天望着天尊的眼睛:“你算哪一边的?”
天尊正色:“天理正道。”
沈冲天半天不说话,沉思好一时,眼睛又望向阵图:“天尊想要个什么结果?”
天尊温和望着沈冲天:“你想要个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