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一觉醒来,供桌上的烛火仍旧跳动着,明暗若现之中,冷月影只着中衣,低头合着眼,如铸在那里一样,仍旧一动不动地跪着。沈冲天起身撤下身上的衣服,轻轻为冷月影披好,又回到睡觉的地方,照旧席地而坐,双手抱膝,远远望着门口,听着门外若起若息的气机流动。从进来直到现在,始终有人在外面监视。也是,毕竟里面关的是冷家未来的执掌人,丝毫马虎不得。沈冲天暗暗冷笑一声,大世家!此刻,他最担心冰山中小院子里的凝香和绛纹,两人跟着自己一路过来,担惊受怕不说,还处处受人辖制。沈冲天暗下决心,无论自己前景如何,一定要为两个女子安排好出路,衣食不愁、性命无忧的出路。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打发着时间,并不知情,万里之外的仙界大营中,已经因为他吵到天翻地覆。
无怨使劲一甩门帘,回到自己休息的营帐。此时他已气到头昏脑涨,竟然左右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只在原地大步转圈,怒气冲冲道:“真是岂有此理!”
无毒紧跟着进来,跟在无怨后面,也大步绕着圈,追着喊道:“哥,哥!你刚才实在是太失礼了。”
无怨转身怒对弟弟:“我失礼!是,我是失礼,可你看这仙界,这大营之中,还有礼数吗!他姓龙的,一介凡夫,修为浅显,不过是个看守粮草的小官,都敢在中帐里叫嚣。他不失礼,我不过驳斥几句,倒是我的不对!”
无毒劝慰道:“人家也是为战事着想。眼看仙界节节败退,陛下降诏书,号召大家集思广益、推举贤能、不避亲仇,这也是一桩好事。再者说,龙廷提议并非不着边际,他只不过说一声,应当召回养伤的冷月影,顺带找出沈冲天。这两个,论出身都是仙界子弟,青年才俊,不该来前线出力吗?”
无怨痛心疾首道:“我的傻弟弟,人家说什么你都信啊!那沈冲天是什么人,三界挂号的‘小灾星’,论心机,十个你也比不过一个他。当初他去武林,一声‘哥哥’把你哄得找不到北。可后来呢,他在人间潇洒够了,转身就把你我兄妹出卖。然后人家寻个靠山,认了师门,又找到藏身之处,三界难寻。给你留下的又是什么?家门破碎,一地稀烂!桩桩件件,哪一回是把你当做兄长的。就算不提往事,如今咱们在前线苦苦支撑,终到该反攻之时,倒要请他过来,做什么,抢头功吗!”
“还有那个冷月影,你还附和龙廷,替冷月影说好话!你忘了,当初那个瞎子诱母亲出关,是谁不请自来帮他收拾残局,又是谁阻止母亲回去,诱骗母亲交出眼睛。母亲走了,还是谁,继续在朝堂联络各方势力,借机打压师祖,欺负你我南海传人。若是再让他回到大营,你知他会造生什么事端吗?”
“阿毒,这次大战,你我处境实在太过尴尬。魔界那边朝堂坐镇的郝隐,与咱们是什么关系,还用我说吗?如今最好的结果就是双方苦苦牵制,将战事尽量拖延,直到双方都撑不下去,各自退让一步,握手言和。否则的话,胜了那边,伤了郝隐,阿念怎么办;咱们若败北,如何对陛下解释,陛下如何再相信咱们。可是这些事,不论沈冲天,还是冷月影都不会考虑。以他俩的狠毒,以及在那边吃过的亏,绝不会轻易罢手。到时最倒霉的是你我,是我们一家啊!”
无毒被哥哥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回应道:“可是哥哥,就算今日龙廷不提出来,还会有别人,冷月影迟早要回来。若沈冲天真跟他在一起,早晚也会来。你又何苦做这个恶人?你说得对,以他俩的个性,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今日的拦阻,只会增加仇怨,于咱兄弟又有什么好处!今日中帐的情形,哥哥还看不明白吗,可有人应和咱们,替咱们发一言?”
“今日是龙廷失礼僭越,众人默许,明日就是那个百里诺。龙廷好歹还是仙家门第之中的,百里诺又算什么,出身不明,修为没有,看守着粮仓,如此不起眼的些微事情,才做了一月有余,竟得到无尘天尊堂堂主帅,几次三番的夸赞。他这份机巧灵敏的心思,再配上纤瘦的身形,清隽的模样,来时衣衫破败不整,却带着沈冲天随身的小匕首,分明就是沈冲天派来的分身。可你看诸位仙家,曾有谁对此人提出过异议,众人态度如此明确,就可推知你我兄弟当下窘况。”
无怨略平复心绪,询问道:“依你说怎么办?”
无毒道:“从今日主帅神色观察,沈冲天和冷月影来到大营,已成定局,只在时间早晚。我只劝哥哥解开诸般心绪,放下身段,好好待沈冲天即可。”
无怨“啊”一声,不解望向弟弟。
无毒解释道:“其一,若论出身,论高傲,诸仙家子弟,哪个能比过冷月影。可是沈冲天哪次惹祸,不是冷月影收拾残局。这次轮到冷月影出事,沈冲天二话不说只身赴魔界,历时三月,将冷月影救出。这份情义非他人能比。经此一事,冷月影只会更加照顾沈冲天,惹下沈冲天,比惹下冷月影更甚,万般不可行。”
“其二,当日哥哥买下北鹰神母女的面子,同意亲事,难道不是因为我南海日渐式微。既然已经委屈求全,不妨好人做到底。沈冲天与哥哥结成儿女亲家,有这重关系在,哥哥再对他和善些,沈冲天行事必会有所顾忌。”
“其三,沈冲天本性中还有几分良善,纵使有恩怨,心思好开通,不似冷月影面冷心冷,不讲情面。一旦沈冲天正式出山,诸事难预料。善待他,也是给咱俩留个退路,未为不可,就是委屈哥哥了。”
无怨长叹一声:“若得保全,委屈又何妨!阿毒,你长大了,思虑如此周全,远在我之上。今后就是我再照顾不到你,心里也踏实。”
无毒悲从中来:“家中几番遭难,只剩你我。做弟弟的,没有本事,不能为哥哥分忧解劳,若再无头脑,给哥哥添乱,待父母归来之日,我又有何面目面对!”
就在无怨、无毒兄弟相对悲切之时,大营另一边,在无怨之后,又一人一摔帘子进了自己的营帐,一屁股坐在榻上,直喘粗气,骂骂咧咧道:“无怨就是块木头,死不开窍!眼看着败局已定,不说想尽办法扭转,只抱守着旧时恩怨不放!”
列依容轻轻坐在龙廷身旁规劝:“你这是何苦,又不是你的权责范围,偏要去得罪人!仙家们本就是千载修行,一朝临事。谁能跟你一样,自幼天天盯着时局,权谋天下的。”
龙廷摊手道:“老十九啊!所以我才提议找到他。既然百里诺都说了,老十九要带冷月影去北海疗伤,那他现在恐怕还在北海。索性趁这机会,请老十九出山,再耽搁,只怕他又跑得无影无踪了。”
列依容开解道:“你也是,一向做国主习惯了,从不知照顾他人情绪。冲天孩儿在众仙家之中是什么口碑,什么名声。他的那些作为,你引以为傲的西征东伐、北讨南战,在仙家眼中,就是口诛笔伐的恶行,千万提不得的。”
龙廷揽臂抱怨:“自己不作为,还容不下别人有本事!”
列依容继续好言宽慰:“今日中帐的各仙家都不发话,与咱们而言,得失各半。众人没有明目张胆支持无怨,说明此事还有希望,但是大家也没公开支持你,可知找冲天孩儿来军营,还需谨慎。此事可以不成,但绝不能为冲天孩儿落下口实,遗下话柄。”
龙廷长吁一口气,吐出心中不满:“老十九也是,在凡间不好吗?齐王也好,沈老板也好,权财两头由着他挑选,非要回到仙家世界掺和什么,害得被人算计,无处可去。”
列依容回怼道:“你别不讲理,分明是他算计别人。冲天孩儿烧了一把火,冷月影负责添油加柴,难怪无怨兄弟意难平。冲天孩儿一向恩怨分明,他能舍身赴魔界救冷月影,就说明他俩之间利益相关。这一回是为了救冷月影,才引得冲天孩儿出山。若纯以战事相邀,这里又有他的仇家,他未必有兴趣前来。”
龙廷更加不满:“不出来,干吃这哑巴亏?我决定了,这一次,事关仙魔双方,仙界几乎调动所有仙家应战,这种出头露脸的机会,绝不能没有老十九。况且诸仙家齐备,机会错不可失,以老十九的灵活心思,定能寻机翻盘。”
列依容不无担忧道:“眼下吵成这样,此事暂时搁置,你又有什么好计策?”
龙廷眼珠一转,扶颌笑道:“这样,今晚你去找夏云烟,你们是姐妹,方便说话。想办法说动夏云烟,让她发信,找来沈惜墨和文惜宝。至于理由嘛,两个孩子一路陪伴天赐夫人,顺便来大营见识世面,总不会错。无尘天尊也不好驳回,诸仙家也不至挑刺。两个孩子生性活泼,听说有战事,只怕早按捺不住,这倒是一个契机。放心,有他俩在,不愁引不出来老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