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家乱做一团的时候,沈冲天熟悉的一个老者声音响起,声音不高,却使得全场立时安静下来。老者缓缓道:“且慢动手。沈冲天,为着你自身安危着想,最好别有欺瞒。”
沈冲天道:“老祖宗放心,欺瞒人,历来不是我的看家本事!再说事发突然,情急之下编不出谎话。”
阴厉挥挥手,示意众人退到一边,安静问道:“你刚才说的隐情是什么?”
沈冲天眼皮都没抬:“捆着我,我说不出话来。”
阴厉无奈对孙儿发话,也是对儿子所言:“暮华,你替他解开吧。以他的修为,谅也逃不出去。”
冷月影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低声嘱咐沈冲天:“好冲儿,千万别动,等我来解。”说着一手覆在网上,心中默念诀,网凭空消失。他打算搀起沈冲天,却被沈冲天一下甩开。
沈冲天深吸几口气,双手轻轻抚触脸颈及手上的伤口,慢慢支起身体,半伏在地上,这才顾上环视周围。他现在身处一个极大极亮堂的屋子里,应当是议事厅或是中堂之类的地方,当下这里乌泱泱站满人。可是居于下首位置的一众人周身只见鸦青色,打扮有文有武,应当是家下人或是门人、家将之流。上首,阴厉独坐中央一只交椅。阴厉两旁共站五人,五官相近,衣着相同,年纪从中年到青年依次递减。阴厉左侧第一个年纪最长,吹胡子瞪眼睛,气得满面蜡黄苍白的,不用说,定然是冷翾。剩下四个,是他的兄弟,阴厉右侧第一个一直笑呵呵的,便是冷翀。沈冲天扫视一圈后,眼光停留在阴厉身上。
阴厉一直注视着孙子与沈冲天,一举一动皆收入眼中,此刻他与沈冲天对视,冷冰冰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沈冲天沉淀一口气,缓缓道:“老祖宗曾有一句话使我警觉。那日老祖宗找到我时,说冷氏为冰凤所化,最惧火,是也不是?”
阴厉点头:“没错。”
沈冲天追问:“那冷翼可也算在列?”
阴厉道:“翼儿是我幼子,自然也是冰凤,也怕火。”
沈冲天一语中的:“既然怕火,自该远离火。为何他诸般风霜雨雪、雷电霹雳都不用,偏偏要引天火烧我的颖园。难道他这么大的人,诸般道理都懂,偏偏不知何为‘引火烧身’,何为‘玩火自焚’!”
阴厉捻须,不动声色:“说下去。”
沈冲天一口气吐出所有疑惑:“当年,究竟是谁,越过南鹰神我的外公,将冷翼藏匿之所告诉我。”
“出事后,我足不出户,不知晓外界情形;目不能视,不能写字。那么,究竟是谁,给冷翼下战书,邀他莫牢山对决。”
“还有一桩,我与冷翼对决的消息,又是谁,越过南鹰神,传到北海与天庭。北海与莫牢山相隔万里之遥,南鹰神与北海派人却是前后脚回到南鹰神府,究竟是消息长了腿,还是有腿长之人代劳。”
一番话,说的冷氏众人皆不言语。
沈冲天又言道:“再说回当年事,冷翼纵使要灭口,为何一定灰飞烟灭。他多此一举,劳心费力不说,还招致我的报复必死之心,于他自身有什么好处,于冷氏又有什么好处。”
冷月影忽然伸出胳膊,碰碰沈冲天:“冲儿,祖父面前,别乱说话。”
沈冲天怒道:“你不信我!就算我后来瞎了,可是南鹰神府那么多得道之人,都瞎了不成。就是想栽赃,难道天庭就不派人去查访,难道冷氏这般大世家,是由着南鹰神那样的小官员肆意栽赃的!”
阴厉看着他俩,沉默不语。
冷月影解释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可知,小叔叔纵使担任秘神期间,多少仇家歹人,都只夺命不伤魂。这一点,你尽可查访。小叔叔纵使后来行径荒唐,犯过错事,但他并不歹毒。既然天火未必是小叔叔所纵,为何致你家眷灰飞烟灭就必定是小叔叔所为呢。”
沈冲天看看阴厉,阴厉默默点头。
沈冲天困惑道:“不是冷翼,又会是谁!诸般谜团仍未解开,又添上一项。这么看来,是我杀了冷翼不假,可冷翼真是因我而死吗,只怕未必。当年事,我是唯一活口,你们冷氏可以立即杀了我,也可以将我扔进北海眼,可当你们想为冷氏申辩,为你冷家幼子喊冤的时候,难道不想留一个人证吗?”
阴厉沉默一时,招呼身旁的长子俯身,两人对语几句。冷翾下令道:“将他两个带下去,暂时关押在祠堂。让他俩好好跪一跪,赎一赎罪过。”
沈冲天被推搡着,连同冷月影一起,由冷氏家人扔进一个昏黑不透光亮的屋子里,牢牢关起来。
沈冲天慢慢起身踱步环视房间,屋内四围都被幔帐牢牢遮蔽,只有供桌上两只长明烛跳动着星点火苗。火苗之后隐约映出一尊金身立像轮廓,看不出模样。沈冲天心生好奇,一扭头看冷月影规矩跪在供桌前面的地上,遂发问:“这是什么地方?”
冷月试图拉住沈冲天,不想失手,没好气道:“你刚才没听到吗,这是我家祠堂。规矩点,快跪好,别乱动。”
沈冲天撇嘴反驳:“我又不是你冷家人,凭什么要我跪你家的祠堂。”
冷月影歪头想想:“你这一句倒提醒我。要不然,等祖父和父亲消了气,我去求求,以后你搬来我家住,省得在外面受风霜。”
沈冲天果断回绝:“不用。”他边说边凑近前看着供桌上的牌位,字迹更是昏暗不明,半天也没看清,只得俯身问冷月影道:“说起来,老祖宗是冷氏开山第一人,还活得那样结实,这祠堂里供的谁啊,冷翼吗?”
冷月影急忙制止:“别瞎说。小叔叔因为犯事被逐出宗族,谁敢明目张胆供他!上面供的先祖母。”
沈冲天疑惑道:“从没听说过。”
冷月影回应:“从没人提起过。”
沈冲天在冷月影旁边,一歪屁股席地而坐:“说来听听。”
冷月影无奈,只得依从着轻声讲述道:“先祖母是上古风神,诞下小叔叔不久,恰逢一场恶战。先祖母领着一众弟子上了战场,全部裹尸而还。现在的风神偃师是她徒孙,那时只是个未出师的小门生。当年的天帝为抚恤这一脉,特下敕令,命偃师做了风神,直到如今。可惜很多上古法阵,他都未来得及学到手。如今各地还残存不少风神法阵无法破解,北海的罡风就是其一。”
沈冲天更加困惑:“原来这罡风不是自然生成的,难怪长眼一般,只认冷家人。先风神为什么要在家门口设置这样一个大法阵,防备谁的?”
冷月影仍旧直直跪着,言简意赅道:“凡人。”
沈冲天见问不出什么,只好转换话题:“哎,你刚才甩自己那一巴掌,还疼吗?”
冷月影赶紧扭头,使劲歪着脸颊朝向沈冲天,委屈道:“疼,特别疼!你看,都肿起来了。”
沈冲天一个白眼送过去:“活该!”
冷月影更加委屈:“还不是因为你!”
沈冲天被逗笑:“说话不管不顾,手劲没轻没重,终于自己吃亏了吧。”正说着,忽然表情严肃起来,闭上眼睛,一时又睁开,脸转向大门,犹豫不决道:“分明感觉外面有气息流动,有人在盯视偷听,怎么一时有一时又没有?”
冷月影无所谓道:“你可知我家从上到下有多少人口!更不要说祠堂重地,肯定有不少人巡视看守,管他呢。倒是你的伤,要不……”冷月影口中掐诀,真气流动运转,立时现出凤尾,转身就拔。
沈冲天急忙伸胳膊拦住:“快打住,再拔真就秃了。看看你的羽毛,参差不齐的,当真以为我不知你为我做过什么。不过话说回来,‘秃毛老凤凰’这称号不错,贴切应景,也比冷月影叫着更为顺口。”
冷月影要恼:“有完没完,知道什么叫得寸进尺吗!”
沈冲天嬉笑道:“凡间有句俗语,叫‘蹬鼻子上脸’。凭什么你口口声声叫我‘冲儿’,刚才在外面,当着一众家长的面,一口一个,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问你,暮华又是谁?”
冷月影耐心解释:“是我乳名,诸仙皆知。月影是师父所起官名,反倒唤得少。”
沈冲天眨眨眼,寻思着笑道:“还是‘秃毛老凤凰’好听,但是累赘,不如去粗取精,我就唤你‘阿凤’,怎么样。”
冷月影至此才满意点头道:“阿凤,就阿凤。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只须你我之间如此,不许在人前这样唤我,更不许将这名字传出去,否则,别怪我翻脸!”
沈冲天失了真气,折腾许久,此刻又多说几句话,顿时感觉浑身无力,蜷缩在地上,抱紧成一团,有气无力道:“阿凤,你慢慢跪着,我又困又乏,先睡会。”
冷月影赶紧劝阻:“这里是祠堂,你不能这么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卧,太不雅了!”
沈冲天无力抬头道:“那你给我寻张床。”
冷月影“哎呀”一声,急切地左顾右盼一阵,朝上一揖,道一句:“祖母,得罪了。”紧接着转身唤沈冲天:“你等等。”说着上手就解衣带。
沈冲天吃惊道:“我睡觉不雅,你一个大男人,在祠堂里当着你先祖母的面宽衣解带,又算什么。”
冷月影不说话,只脱下袍子,避开正中牌位之下,平铺在一侧地上,一手轻展开褶皱,抬头对沈冲天道:“地上凉,你躺在这里,听话,快过来。”看着沈冲天躺好,他又褪下外衣帮沈冲天覆在身上,这才怜惜道:“委屈你了,为我奔波操劳,耗尽外力和真气,还要陪我守着祠堂。”
沈冲天不放心问道:“那你呢?”
冷月影安慰道:“我没事,冷氏子弟,谁没跪过祠堂,习惯了,困了就原地低头迷糊一会。”
沈冲天侧卧,闭着眼,呢喃问道:“阿凤,你家为什么没女人啊,除了你祖母,其他女人供在何处?你有母亲吗?”
冷月影满眼关切地看着沈冲天,笑道:“你这人,真是困得傻了。没有母亲,我从哪里来的?冷氏各房的妻子都健在,不过你去的那里是议事厅。女子不许进入议事厅,更加不许参与议事,这也是一项规矩。”
沈冲天埋怨道:“你家规矩真多。我母亲那样懦弱温吞,可是南鹰神要杀我的时候,母亲还是为我求情。你的母亲,只能默默在房中,等着别人对自己儿子的判决,或杀或罚,一丝做不得主。”
冷月影嗤笑道:“你说得没错。先祖母征战沙场所向披靡,为后世敬仰。可后辈却以‘贤良淑德’作为冷氏妻子的唯一标准。哼,真真可笑!”
沈冲天困得已经含混不清道:“这就是你不回家的缘故?”
冷月影含情凝视着沈冲天,看他已经睡着,遂柔声自语道:“你可知,我心目中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吗?模样不是一等一好看,却很清秀,清而不寡,秀而卓立。脾气秉性嘛,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大度风雅,调皮戏谑,生气时便赏你一个白眼,几句牢骚,满面娇嗔,却凶而不狠,还常常一哄就好。有修为有本事,并肩作战,共担风月。最妙在于既博览群书,又通琴棋书画,与之经天纬地,风花雪月不觉时光。这样一个人,忽一日降落在面前,忽一日柔柔唤一声‘阿凤’,让我怎么不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