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州大地,赤地千里。
杨羽见怀中揣着馒头,跟着父亲走在乡间小道上。
他双眼不时会看着父亲背上背着的砍柴刀,这刀刃上还残留着血迹。
这一路上父子二人都没说话,是为了节省体力,也是害怕提起半个时辰前那一幕。
一路上不断有饿殍出现,他们干瘦的躯干就倒在道路两边,渐渐被雪花覆盖。对于这些,杨羽见早已见怪不怪,持续的战乱加上饥荒已让整个霜州成了人间炼狱,饿殍遍野,满目疮痍。想活下去,要么外出逃荒,要么就地加入号称灭绝王刘天下的“天军”,但还有很小一部分人选择和杨羽见一样,同家人一起苦苦支撑。
就在半个时辰前,父亲杀了一个人,一个头裹黄帻的“天军”,但在父亲口中,他们被称作贼军,父亲曾说过,霜州没有什么“天军”,刘天下也不是灭绝王,他们就是一群烧杀抢掠的畜生,不值一提。
也不知这是不是父亲为抢夺贼军身上的馒头而故意找的借口,可以肯定,在砍柴刀斩向那个贼军脖颈时,父亲一定坚决抱着这种想法。
天降神运,父子二人在贼军尸体上搜刮出一麻袋的馒头,这足足够全家支撑一个月。
在杨羽见的记忆中,这是平日里老实巴交的父亲第一次杀人,杀人后父亲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好像一切理所应当,他告诉杨羽见,要是不杀他,就没有这些馒头,没有馒头,全家都得饿死。他还告诉杨羽见,这些贼军每到一个村就搜刮村里的存粮,害得一整个村的人活活饿死,他们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离家还有半里路程,杨羽见听见了哭声,他看见路边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女正守着一具尸体痛哭,她哭得很吃力,上气不接下气,口中微微喊着:“爹,爹……”
杨羽见认出这是同村的丫头小姚,他不由分说走了过去,掏出怀里的一个馒头,女孩也停止哭泣,抬眼呆呆望着他,杨羽见犹豫了一下,准备将馒头掰下一半递给她。
“杨羽见,给老子过来!”父亲跑来将馒头一把拽去,扯着杨羽见往前走。
女孩用充满绝望的目光,注视着父子俩远去的背影。
“爹,你生气了?”杨羽见小声说道。
父亲加快脚步向前,没有回答。
“她快饿死了……”杨羽见小声道。
“她快饿死了,我们呢?!”父亲冲他大吼。
“我就想给他半个。”
“这可是你妹妹一天的粮食,你他娘的还真舍得。”
“可……可是。”
“别说话,回家!”
杨羽见拽紧装馒头的衣袋,默默跟在父亲身后,回到自己的所住的村子——白甲村。
村里早已荒芜,前两天村口的几具饿殍已经被野狗啃得只剩下骨头,杨羽见记得这是村西老郭一家,他们在饿得走不动的时候才想着外出逃荒,结果全家刚出村口就倒毙在地。
父子两人绕开尸骨回到了位于村东的茅草屋,在离家不远的时候,屋内亮起了灯,母亲把门打开,招呼着父子二人进屋。
面色饥黄的母亲一面帮着父亲将身上的蓑衣脱下,一边说道:“怎样,有收获吗?兰儿都快饿哭了。”
“十几个馒头,够撑一段时间了,”父亲一屁股坐在炕上,面露乏色。
杨羽见将藏在衣袋里的馒头拿出来,放在了桌上,这时里屋的妹妹杨兰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她七八岁的年纪,一双水灵的眼睛盯着桌上的馒头,不停咽着口水。
父亲看了眼消瘦的女儿,叹了口气,说道:“今天兰儿就吃一个吧,明天开始每天就只能吃半个了。”
小女孩使劲点头。
父亲走下炕,招呼一家人聚在桌前:“我们吃饭吧。”
杨羽见拿出一个较大的馒头,递给了妹妹,一家人在黑夜里享用着这来之不易的“美味”。大家手捧着硬邦邦的馒头都舍不得咬,一点点闻着上面的面香,实在忍不住,就轻轻咬一口。
母亲咬了一小口,颇为不安地向父亲询问这些馒头的来历。
“今儿杀了个人,是贼军,我和羽见观察了好几天,这人最近总裹着麻袋在附近出现,不杀他杀谁?”
母亲叹了口气:“为了这十几个馒头,你还真杀人了。”
“家里的存粮都吃光了,再不动手,就等着喝西北风了。”父亲愤愤道,“况且这些贼军也不是好东西,见人杀人,见村屠村,杀他是为民除害。”
母亲沉默了,借助着微弱的烛光,杨羽见看见母亲眼角泛着泪光。她看着手中的馒头,诉苦道:“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朝廷什么时候来赈灾啊?”
父亲冷笑道:“哼,你还指望朝廷?如今这个世道就是朝廷害的,还赈灾?我看这梁家王朝就快完蛋了。”
“难不成我们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吗?”母亲流泪了。
母亲的话让全家人沉默了,杨羽见很想说话安慰父母,但却不知如何开口,妹妹兰儿不停扯着他的手,轻声道:“哥,咱们会死吗?”
“别瞎说,不会的,哥向你保证。”杨羽见摸了摸着妹妹的头。
“真的?”
“真的。”
杨兰塞给杨羽见一样东西,他摊开手,发现是一枚红石吊坠。
“这是啥?”
“保你平安。”杨兰笑着冲杨羽见吐了吐舌头。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道:“实在不行,过几天往南,去明州,运气好的话,能碰上义军给我们一口粮吃。”
母亲摇摇头:“不行啊,我们杨家的祖坟都在村里,走了可就回不来了。还有,要是碰上义军不给粮怎么办?明州离这儿少说也有几百里,谁能撑得过去?”
“你有完没完?”父亲生气了,“留下来必死无疑,走了还有一线生机。”
母亲哭泣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去逃荒。”
“无知!”父亲怒道,“村里逃荒那批人,全被灭绝王的贼军截胡了,就在村西北十几里外的空地上,男女老幼一个不留,都被制成人干儿……”
在父母争吵之时,兰儿悄悄凑到杨羽见耳边问道:“哥,啥叫人干儿啊?”
杨羽见一阵惊悚,冲着妹妹摆摆手:“兰儿,别问。”
“哥,你咋了?脸色咋变了?”
“我没事。”
兰儿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眼中含着泪,独自说道:“哎,玉儿,钱叔还有二牛哥都是那天走的,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马蹄声。
父亲立即警觉起来,让杨羽见熄灭了油灯。母亲搂着兰儿蜷缩在墙角,杨羽见和父亲轻轻凑到窗边,小心朝外观望。
村中来了一伙儿贼军,他们手举火把聚在村中央的晒谷场,为首一人骑着一匹马,手握一杆长枪,在他前面还押着一个人。
在火光中,杨羽见认出那个被押之人正是他之前想救助的小姚,为何她落在了贼军手里?
“说,哪一家?”骑马头目用枪尖拨弄了一下少女的头发。少女眼一闭颤抖着伸出手,指了下杨羽见家所在的位置。
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杨羽见感觉大脑在嗡嗡作响,手脚也开始发软,他记得小姚,这是村里最文静的女孩子,她母亲走的早,从小和她爹相依为命,不爱说话的她有一双巧手,秀得一手好花,记得有次和父亲去县城赶集回来,杨羽见还特意给她带了一张空白手绢,后来小姚在手绢上秀了两只可爱的兔子……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竟然给贼军指明了目标。
究竟发生了什么?贼军为什么会来找自己一家?杨羽见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被父亲抓起推进里屋。
“带着妹妹躲起来!”父亲压细了声音,可话音刚落,家门便被推开,两名举着火把的贼军冲了进来,杨羽见一家四口一个不留,被带出了门外。
贼军头目骑着马缓步靠近,那匹瘦马的眼睛黑得发亮,倒映着周围的火光,如同深渊中的鬼火般令人恐惧不安。父亲一只手母亲和兰儿搂在胸前,另一只手死死拽着杨羽见,他也死死拽着父亲,好像一松手,一家人就会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头目纵马向前,用枪尖挑起父亲的头颅,问道:
“人是你杀的?馒头是你拿走的?”
父亲勉强笑了一下:“什么人?什么馒头?军爷的话,小民没弄明白。”
“全村人不是饿死就是去逃荒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头目问道,火光映出了他消瘦的脸,一双火红的眼睛格外渗人,杨羽见听爷爷说过,饥荒时期,无论人畜,吃多了人肉就会双眼发红。
“草民世代居住于此,不忍弃乡而逃。”父亲对着头目挤出一丝笑,手往茅草屋后边指了指,“家里祖坟都埋在后边,舍不得啊。”
头目冷笑一声:“不逃荒还能站着和我说话,看来家里存粮不少啊。”
还没等父亲回话,几名先前进茅草屋搜刮的贼军走了过来,将一袋馒头递给了头目。父亲绝望地闭上了眼,将家人搂得更紧了。
头目盯着馒头,叹气道:“哎,老七啊,老七,人干儿吃腻了,这几天想攒点儿白面做馒头换换口,没想到被别人捡了便宜,你也死于非命,可悲,可叹啊!”
杨羽见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突然他感觉父亲的手松开了,抬眼发现父亲胸膛已被长枪搠透,人缓缓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