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萱义景十四年冬月二十八,荒州,骷髅关
北风凛冽,飞沙漫天。
将军黎正一身戎装,站在内关城楼朝南眺望,看见的却是荒漠戈壁,滚滚黄沙,在他身边,十几名手持长枪的军士如同雕像般屹立在寒风沙尘中,纹丝不动。
骷髅关,大萱帝国北方边境,也是中原皇土与北方游牧蛮族及魔族势力的分界线,这座屹立在苍茫山山口的雄关一次次抵御着蛮族和魔族的入侵。萱朝开国两百年来,无论是蛮族的铁骑还是魔族的兵车,都没能攻破此关,那厚厚的关墙令无数蛮族汗王和魔族大君饮恨而终,守卫此关的黎氏一族更是他们心中永远的噩梦,自此蛮魔两族渐渐放弃了进驻中原的打算,开始互相攻杀,大萱王朝的北方之患,就这样被一道关卡彻底解决。
可黎正却开心不起来,眼下虽然关外几无战事,但萱朝内部却形势危急,种种迹象表明,当今圣上——义景帝梁丘羽是个昏君,即便在远离帝都的骷髅关黎正仍能感受到这一点,自皇帝登基以来,守关将士已经多年没发军饷了,黎正从未想过远在帝都延京的皇帝居然对萱朝最重要的关口如此轻视,为了稳住没有军饷的士卒,他不得不时常带着麾下精锐的朔云铁骑出关掠夺蛮族商人的货物牛羊,又号令守关士卒家属开垦荒地,以此解决钱粮问题。
如今的大萱帝国正处在危机之中:去年春天,开州瘟疫,死者无数,南方民变四起,到了秋天北方各州又遭遇饥荒,青州农户刘厚淳拥兵起事号灭绝王,改名刘天下,聚青、霜、単三州贼军二十五万,割据一方。
如今灭绝王刘天下的贼军在霜州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每攻下一座县城便开仓放粮,活埋官吏,致使贼军人数越来越多,十日前探子来报,灭绝王的“天军”已经离开霜州,朝北往骷髅关所在的荒州进发了。
寒风依旧猛烈,撕扯着将旗与将士们的战袍,在满满沙尘中,不断有人影缓缓朝着内关走来。黎正按住腰间的佩剑警惕起来,但很快他发现,这群人只是数十名步履蹒跚的饥民。
饥民中一名满头白发的老者叫停了队伍,独自一人靠近关墙,关上一名军士张弓搭箭,这支箭矢射到了老者前方半步的沙土中。
这是一种警告:边关重地,闲人不得靠近!
老者长叹一声,跪在地上,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哭喊:“将军!灭绝王的大军就在后面,我们是大萱子民,不投贼军,给条活路,放我们入关吧!”说完,他用尽力气磕了三个头。
黎正身边的副将罗浩表情忧虑地问道:“将军,怎么办?”
“还有粮食吗?”黎正问道。
“将军,你要放他们入关?”
“喂饱他们,”黎正缓缓说道,“就一顿。”
“属下明白。”罗浩一挥手,四名士卒提着两箩筐馒头上了关墙。白花花的馒头从关墙上掷下,沾上了黄色的沙土,饥民们立即奔上前去,将沾满沙土的馒头往嘴里塞。
看着争食馒头的饥民,黎正开口道:“乡亲们,不是我黎某人无情,但区区骷髅关的粮食养不活大家,诸位吃饱了,就沿着苍茫山顺着闪金河朝东南方向走,去颖州,颖州受灾不重,到了那里,诸位方有一线生机。”
听了这话,关下饥民立即一阵哀嚎,所有人都知道,颍州距离骷髅关有五百多里,有几个人能坚持到那儿呢?饥民们哭喊着,哀求着,迟迟不肯离开。
罗浩无奈朝着下面大喊:“吃完了就快走,要我用箭矢给你们送行吗?”
吃完了馒头,饥民们都有了些力气,老者站起身对饥民们吼道:“都别哭了!将军给了我们救命粮,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也不为难将军,大家听将军的,沿着苍茫山顺着闪金河走,我们去颍州!”
人群不再发出哭喊,大家默默站起身,围聚在老者身边,随后他们的身影一路向东,消失在黄沙之中。
“哎……”黎正长叹一声,闭上了眼。
“爹?”身后传来一个男孩低沉的声音。黎正回头发现独子黎苍月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少年一身青衣布甲,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头黑色长发扎成了马尾,面容似皎月,眼眸似深海。
“月儿,今天没有练枪吗?”黎正问道。
少年没有回答,上前一步同黎正并列,望着饥民离去的远方。
“你都看见了?”黎正问道。
“看见了。”
“你觉得爹应该放他们入关?”
黎苍月沉默许久,说道:“不该,我们养不活他们。”
黎正微微点头,抚着黎苍月的后脑说道:“你明白就好。迟早有一天,这骷髅关的五千朔云铁骑会由你来统领,若再遇到类似情况,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考虑多一点。”
“孩儿知道了,”黎苍月低下头,“但孩儿有一事不明。”
“说。”
“这些百姓的灾难,是谁造成的?”
黎正抬头看了眼上方迎风烈烈的萱朝大旗,说道:“那是皇帝和大臣们的事,我们管不了……”
“爹若是皇帝,能管吗?”
“住口!”
黎正粗暴打断了儿子的话,少年似乎被吓住了,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黎正看着黎苍月,自小惜字如金的儿子竟然说出这种话,让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笑了两声,嘲笑着少年的无知,却又不得不感叹这句话的分量。
“我们黎家世代为将守关,这是我们的天命,今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黎正拍拍儿子的肩膀。
少年默然。
南面传来了铜锣与唢呐声,几个骑马的身影在黄沙中显现,接着出现的是一排排人影,这些人马穿越黄沙,朝着骷髅关靠近。锣鼓声越来越响,人数也越来越多,直到密密麻麻铺满了整片大地。探子的情报准确无误,灭绝王刘厚淳领着他的十五万“天军”来了。
“传令,准备迎敌。”
黎正手扶女墙,神情悠然,丝毫没被眼前的十五万“天军”吓到。
关下,一个手持长条大旗,画着鬼神脸谱的小个子牵着一匹黄鬃马出列,马上是一个身材魁梧,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他腰挂双刀,头裹黄帻,麻衣外套了件简易皮甲,此人便是灭绝王刘厚淳。牵马的小个子看了眼关墙,立即上前一步,将大旗一插,旗上书写着“灭绝王刘天下”六个大字,之后他便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原地翻了几个筋斗,耍了几个空翻,又有板有眼的打了一套拳法,最后指着关墙上的黎正用唱戏般的口音喝道:
“大胆萱贼,有眼无珠,灭绝王刘天下已率‘天军’十五万到此,强弱已判,胜负已分,何不速速献关,自缚而降,如若不从,人关俱灭。”
小个子唱完,又一个后空翻,撤到了刘厚淳马边。
黎正扫视着关下茫茫多的人马,这些“天军”大都衣不遮体,瘦骨嶙峋,兵器都是锄头、钉耙和粪叉,后面隐隐听见有孩童的哭声,仔细一看,才发现不少妇女老幼都混在了“天军”中,一些老妇还挑着担子,箩筐里装着两三岁的孩童。
刘厚淳带着几骑亲兵催马上前,对着关上黎正做了个揖:“久闻将军大名,还望将军识时务,如今皇帝昏庸,致使苍云大陆天灾人祸,接踵而至,诸侯纷争,战乱不已,萱室建国已两百年有余,气数已尽,将军何不献关而降共图大事?想当年将军先祖曾随武皇帝梁文广南征北讨,立下不世之功,却因功高盖主而被武皇猜疑,故发配荒州世代镇守骷髅关,将军之志岂可被小小关卡所耽误,若你我二人联合南下,借朔云铁骑之威,必然攻克延京,共创大业,将军意下如何?”
黎正笑道:“草民刘厚淳,你既拥兵十五万,号称‘天军’,为何既不南下攻取明州,也不朝东攻取颍州,此二州都是钱粮富庶之地,却偏偏北上攻取我这小小的骷髅关,怕不是被官军赶过来的?”
这句话激怒了画脸谱的小个子,他指着关上大骂道:“妈的!大胆萱贼,活腻了吗?”
刘厚淳轻叹一声,说道:“听将军的口气,是不想献关了?”
“识趣的话,哪儿来回哪儿去,我黎某人不率军追杀。”
刘厚淳马鞭往后身后一指:“你就不怕……我身后这十五万大军?”
刘厚淳威胁的话语,让黎正收敛笑容,没错,灭绝王有十五万大军,不管战力如何,至少数量在那摆着,而骷髅关加上朔云铁骑只有不到两万的守军,虽然他有信心守住关卡,但考虑到即将来临的冬季以及关内本不充足的钱粮,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对手知难而退,免得两败俱伤。
短暂沉寂后,黎正扶剑对刘厚淳说道:“草民刘厚淳,容你回答我黎某人两个问题。”
“请讲?”
“你号灭绝王,统领天军,也算是个乱世枭雄,但你比得过三十年前纵横北方草原,一统蛮族各部的克木汗吗?”
刘厚淳低下头沉默一会儿,说道:“我不如他。”
“比得过一百年前威震北方的魔族大君阿克图吗?”
“我……不如……”
“这两位英雄在最强势的时候,都未曾攻破骷髅关,你觉得凭你手下的十五万乌合之众能成功?别说是你,就算天子亲率他的禁卫铁骑前来,也未必能攻下!”
所有声音沉默了,“天军”们的目光聚集在他们领袖身上,刘厚淳干咳几声,叹息道:“将军说得对,骷髅关坚若磐石,朔云铁骑名震天下,我刘厚淳又怎会是对手呢?将军执意不献关,我也无能为力,可将军为何还如此忠于朝廷呢?”
刘厚淳挥手,示意身边的亲兵后退,他望着关上大声说道:“我刘厚淳本是青州一农户,有老婆有孩子,只想过平静的日子,但这几年各种赋税让人苦不堪言,皇帝要建金銮殿,征走了村内大多数年轻人,结果农忙时节没人耕地,又赶上了饥荒,老婆饿死了,孩子被饥民抓走充饥,大家都活不下去了,难道还指望我们当顺民吗?”
刘厚淳伸手往后指了指:“将军你看看身后这些人,有口饭吃,有间房住,他们谁愿意当逆贼?我们仅仅是想活下去,可朝廷不愿意!”
黎正看着关下的刘厚淳,这次轮到他无从开口了。
“爹,他说的……有道理。”黎苍月轻声说道。
“我知道,但是你要记住,无论谁当皇帝,天下如何动乱,我们只管守住骷髅关,这是我们黎家的祖训。”
“是……”
夕阳下,刘厚淳和他的“天军”缓缓撤离,荒漠又恢复了平静,原先大军待过的地方,留下了上千具饿毙的尸体。
这是义景之乱的一个插曲,萱朝十九州,诸侯并立,各路英雄即将登上这惨烈的历史舞台,书写属于自己的乱世传奇。
而搅动天下命运的第一个人,还在那遥远的霜州荒村,为能吃上一口饭而苦苦挣扎在死亡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