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虎看完徐府来信,忧心忡忡,随即唤来座下大弟子,吩咐道:“徐府出了岔子,此事情急,我等即刻去救。你且聚上庄中武艺高强之辈五十人,庄外等候。昨日同归庄上来客,我自去说。你且先去,片刻耽误不得。”
弟子自去,王虎寻到昨日并马所归二人,徐府之事,捡要处讲了,二人欣然答应前往。
众人庄外聚齐,攒程赶往南山林,一路风景并不瞧在眼中。
行不多时,大路之上见一人一马扬尘而来,对面而驻,下马抱拳到:“晚辈见过王世伯。”王虎见是徐府二子,抱拳回礼,道:“贤侄此欲何往?莫非家中事发?”
徐府二子回道:“有劳王世伯挂心,现下府中尚且平安。父亲见魏二一行几日未归,怕事出未便,晚辈特寻来一看。”
王虎点头,道:“无事便好。吾外出许久,昨日方归。今日读得你爹爹书信,立刻便来。你且先上马,咱们先回府再谈。”
徐府二子接得一众人马,赶往徐府而去。
话说那日自打发得魏二出门,徐老爷仍自坐立不安,不知歹人何时寻上门来,只盼王虎立刻便到。到第二日晚仍不见人来,心中惶惶,食不下咽,夜不寝寐。第三日晚依旧不见人影,第四日亦如是。心中越发焦急,耐不住时,叫二子往南郭城再去。此刻书房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案上茶水不曾动得半分。
刘管事垂首立在一旁,见老爷如此焦急,劝慰道:“老爷大可不必如此担忧,王大侠同老爷多年至交,时刻来往,今府中有事,王大侠未有不来之理。况世人皆言其为人仗义,便是寻常朋友有难,也必然出手相助,况老爷乎?想是其手头要紧,即刻抽不开身,不日便到,老爷宽心。”
徐老爷点头道:“此言虽是有理,瞒不过我心头火急。想是我打发府中下人去,对方以为怠慢,故此不来?不妥,我与王虎虽情同手足,礼节却也半分失不得。你即刻备下马来,随我亲去南郭城请人。”徐老爷一招手,刘管事自去备马。
不移时,管事来书房请人,徐老爷整顿衣冠已毕,随其出得府门,刚欲上马,只见前方大路尘头起处,浩浩荡荡大片人马而至,徐老爷定睛一看,不是王虎是谁!
徐老爷大喜,束袖而立,待人马行至府前匆忙迎上前去,抱拳爽朗笑道:“这许多日子不见王兄,想煞小弟也!”
王虎下得马来,执徐老爷手道:“愚兄何尝不是!日来家事繁琐,竟至兄弟分离半岁有余,惭愧,惭愧!”
徐老爷道:“兄长哪里话来,小弟常年拖累于家族事务,未能登门造访,若要论罪,小弟首当其冲,兄长莫要此讲!”
王虎笑道:“百言言重了,兄弟一场,何罪之有!既今日相聚,便是万分欢喜!”
徐百言道:“早为兄长备下酒来,今日若不空坛,便是小弟招呼不周,失了礼节。”
再与众人见过,二人携手入府。到得正厅,王虎、徐百言居中而坐,余人各自有位。喂马歇马处,人食人宿处,刘管事早已安排停当,自不必提。
厅上客套谦虚各自有话,吃茶食果其乐融融。盏茶之后,王虎、徐百言进后厅详叙。
至后厅王虎坐定,道:“前日信中所陈之事,如有不尽,百言此刻备细说来。”
徐百言道:“王兄可曾听过徐酒歌之名?”
王虎道:“百年前江湖第一剑神,江湖众人,无人不知。不过此人性情古怪,捉摸不透。行侠仗义做得,滥杀无辜亦做得,江湖中褒贬不一。受其恩惠着不少,血海深仇者也不少。说其魔头,劫富济贫、仗义疏财之事却又做下甚多。说其侠气,一言不合滥杀无辜之事却也做得不少。总之各有各言,百年之后,已考究不得。不过此人剑法超然于世,绝非凡人所有!百言如何提起此人?”说道此处,王虎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道:“莫非。。。莫非。。。”
徐百言接道:“王兄猜得不错,正是家祖!”
王虎惊叹道:“噫!原来如此!对于徐前辈王某神往已久,不想江湖武夫顶峰的后人,此刻竟在我面前!”
徐百言叹气道:“你我兄弟情深三十余载,非小弟刻意隐瞒。实乃家祖传下规矩,关于家祖身份不得泄露半句,徐家后人更不得习谱中剑法。”
王虎点头道:“徐前不惑而退,江湖中再寻不得半点消息,想是与此有关。”
徐百言道:“不错,家祖正是此想。当年恃才傲物,一人一剑,便能俯视整座江湖,毕竟气盛,心性不稳,一生杀人无数,所树之敌直如过江之鲫,后临石观海,幡然醒悟,收拳弃剑,劈材喂马,娶妻生子,凡人而居。传下如此家规,一恐后人再步前尘,再恐敌对寻仇。说来惭愧,家中虽有如此惊世剑谱,百言并不曾阅得一字习得半招!”讲完又是摇头苦笑。心下思量:“若不是碍于祖宗规矩,不曾习得谱中剑法,否则今日何须王兄来府相助?我徐百言一人一剑,便可拦下整座江湖!”心中如此想着,可此话毕竟不妥,终究不曾讲出口来。
王虎劝慰道:“祖训当不可违,百言莫要心伤,江湖毕竟厮杀,比不得府中如此安稳闲适。百言膝下儿女双全,家大业大,愚兄时常艳羡。”
徐百言再斟茶来,道:“王兄说得是。百言少年时因此苦闷,现下早已知了天命,神往江湖早已放下多时矣!”徐百言嘴上说着放下,不过心中却是像这手中茶碗,放下时有,拿起时更有。
二人各自吃茶,徐百言再道:“今日劳王兄相助,正是因此。日前家中来了贼盗,将家祖所传剑谱盗了去。百言一生谨守家训,守口如瓶,不曾泄露半分,你道贼人如何得知?”
王虎摇头道:“不知。”
徐百言叹息道:“家中幼子醉酒乱传,被贼人知了去,来家做此大功!这逆子自幼娇惯劣性,不想闯下如此滔天大祸!”
王虎劝道:“幼侄岁小,酒大乱言亦是常事。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徐百言道:“若是只失了剑谱,于徐氏而言不过愧对先祖,百言教子无方以死谢罪而已。不过贼人知了去,当日人多口杂,一经传开,歹人如何不知了去?家祖仇多,不乏有那心思邪魅之人,觊觎家中剑谱,假复仇之名而夺之,况今剑谱已失,歹人若寻不得,必加害吾一家老幼,家中俱是妇孺读书之辈,如何挡得!如此,祸大了去也!”
王虎沉思片刻,道:“百言不必如此担忧。倘若消息不曾走漏,那便最好。若消息不幸传出,假复仇之名而实夺剑谱之辈,不过江湖宵小。名门正派,必不屑此举。旁门左道之人,毕竟少数,其中成名高手,王虎心中有数。况彼名不正言不顺,必不至大举而往。如此王虎自问应付得来,百言且宽心,此事全在愚兄身上!”
徐百言长身而起,一阵大拜,堕泪不止,王虎好言劝慰。徐百言半晌方住,拭泪痕,正衣冠,二人携手再出厅去。
听王虎此番言语来,徐百言虽心头仍有担忧,相较之前,却也去了大半。今日到了众多贵客,且先放下了心来,随众人厅上吃茶谈笑,商定对策。至晚搬出府中陈酒佳肴珍馐野味,与众同食,夜深方归,各自安寝。
魏二身份本不合便该正厅同贵客同坐而食,但徐百言念其此番请客有功,且闻山中猎虎退豹之举,心中赞许,便叫了来居末席而坐。当时席散,各回寝室,魏二辗转不得入眠,心头一块大石久久不能放下,因由便仍是起于当日山中杀虎之事。当日劫后余生,本是大喜,后山洞与遮月定情,再是一喜。后梦中会仙,本以为当真一场梦来,直至下山,魏二马上瞥见山脚处一座庙来,庙中塑三神像,神像脚下各有一坐骑,坐骑之中一头白虎,虎头断落在地,再瞧虎上神像,正是那日梦中所见白发老神仙,魏二当时止不住背心发凉一身冷汗,惊吓不能言语,心中顿时一座大山压下来。魏二心道:“想我区区一介凡人,竟与得道仙人沾染上如此因果。梦中之事若为真,当时另一人出手救得自己性命。如今没了那人庇护,倘白发神仙发难,我魏二命不久矣!”魏二此刻不寐正是因此,即便老神仙不出手,如此因果缠身,白虎之命,也不知何时便还了回去。魏二心中叹息,没了计较,心中只是烦恼,脑中一片混乱。夜来酒大,昏昏沉沉,渐渐睡了过去!
且说那日胡笳取了剑谱,欢喜而去。到得家中,乏困不已,和衣枕书大睡过去。待醒来已是黄昏时分,燃灯翻阅,只觉剑招精妙无比,至看到天晓,不觉又昏沉睡去。胡笳自幼失了双亲,后山中逐兔,偶遇高人,便收了为徒。其师性情古怪,向来来只授医道与轻功身法,武功半点也未学得,偶有三两拳脚,也只为强身健体。此刻胡笳得到如此秘籍,不怪看得痴迷。
再醒来,又到夕阳衔山,飞鸟还巢时分,胡笳只觉肚饿,撇下剑谱,做起饭来。
食得饭饱,胡笳撇向剑谱,只觉奇怪,观此剑谱之时,竟似着魔了一般,心神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而此刻回忆,一招也记不得,忘得一干二净。
如此一月,胡笳白日里睡觉,夜来观书练剑,不过武功并无丝毫长进。胡笳摇头,疑惑不解,只骂自己蠢笨,堂堂绝世剑法,一招也学不得。心下想到:“难道师父当年不授我武艺,便是因我资质愚钝,头脑蠢笨之故?”
胡笳唉声叹气,苦笑连连,提起酒壶来,摇摇晃晃,壶中空荡,自从剑谱得手,每日沉浸其中,竟自忘了买酒。白日里睡得饱了,此刻毫无睡意,且家中酒尽,胡笳便藏书于身,月光下脚步轻快,去城中沽酒。
毕竟女儿家,出门行得一阵,剑谱之事早已抛之脑后。举头时便对月儿讲话,过桥时便对鱼儿讲话,起风时便对叶儿讲话,一路笑语,十分欢快。蹦蹦跳跳,见花摘花遇果摘果,到得城外时,已天光大亮。
进城去发觉正遇赶集之日,街道集市上,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过往来客不息,热闹非凡。胡笳一路行一路瞧一路买,手举怀揣,不亦乐乎。如此到了酒楼之中,双腿一翘,大手一招,小二熟门熟路端上酒菜来。
一路八十余里,已行得肚饿,此刻喝酒吃肉,只觉畅快。正饮食间,只见门外走进一伙人来,江湖气重,目光凶狠,瞧来并不面善,胆小者已让出几桌位来。众人径直坐下,刀剑斜倚,大呼小叫喊起小二来。
小二见此阵仗心中胆怯,不肯上前,掌柜推出。小二扭捏行至桌前,双股战战,说不出一句话来。一伙人见此胆怯模样,都是大笑,中有一人高声问道:“此店有甚酒甚菜?”小二双目呆滞,并不出声。那人以为不敬,一拍桌面,有意刁难,站起身来,揪住小二领口,道:“老子问你话呢,如何不答!你这奴才,是聋是哑?”
小二被此一惊,回过神来,颤声道:“回这位爷,此店中有酒有肉有瓜有果有时蔬。”
那人道:“酒是何酒?”
小二道:“小店现有竹叶青、女儿红、花雕、兰竹、仙蒲,新旧皆有,十年为陈,二十年最陈。”
那人道:“此等酒中,何物最美?”
小二道:“竹叶青甜绵温和,女儿红浓郁香醇,花雕馥郁芳香,兰竹清冽甘爽,仙蒲最是辣口。”
那人再问道:“肉是何肉?”
小二道:“鸡鸭鱼豚并黄牛白羊,再有山中狐兔獐鹿。”
那人又问道:“瓜是何瓜?”
小二道:“冬瓜、西瓜还有南瓜?”
那人挑眉道:“哦?为何没有北瓜?”
小二愕然道:“店中并无北瓜,小人亦不曾听得世间还有北瓜一物。”
那人扬了语气,道:“果真没有?”
小二道:“确是没有。”
那人再起身来,揪住小二领口,道:“四方上下有北,四海腔调有北,偏你瓜中无北,如此店大,不是欺客?”
小二吓得屁滚尿流,连连求饶,道:“大爷饶命,店中实无此甚北瓜,小人万万不敢妄言啊。”
那人道:“那便是我在妄言乎?”只见那人手一扬,将小二抛了出去,重重撞在地上,撞断两颗门牙,小二捂嘴,满口鲜血,半天起不来身。掌柜见状不忍,叫余人赶忙扶起。不敢望向那一伙人,一脸苦色。
那伙人得了乐头,放声大笑,中有一人道:“快快把那二十年陈的仙蒲给爷先上十坛,缺陈一年,爷拆了你铺子,牛肉野物统统呈上,若是慢了一分,扫了我兄弟们兴致,爷烧了你店,再备上两间上包间,若少了一间,今日一人也莫想归家。”
掌故听此言语,脸色越发难看,却又不敢丝毫怠慢,生怕得罪此等恶人招来祸事。一边厢吩咐店中伙计上酒,一边厢亲去后厨催菜。
胡笳一切瞧在眼里,心下十分不悦,计较着如何教训教训这等恶人。思量一番,心中主意打定,便欲起身行事。此刻大门光暗,又一伙人入得门来。胡笳抬头一瞥,一行人装扮瞧来亦是江湖中人,为首一人黑衣黑袍,手执黑扇,脸色发白,眼神中俱是阴气。胡笳依旧坐定,并不起身,只盼两伙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也省了自己一番功夫。
只见先前一伙人尽皆站起身来,其中有一大胡子壮汉,快步走上前去,弯腰谄媚道:“大哥,已安排妥当,请楼上雅座。”
那人并不答言,冷笑道:“此店并无空席,身后众多兄弟,如何自处?”
大胡子道:“小弟疏忽,不过此事倒也好办。”转头对掌柜道:“你且过来。”
掌柜神色慌张,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大胡子道:“我等新来兄弟,你道如何安排?”
掌柜结巴道:“这。。。这。。。这。。。等众食客席散,便有空位。”
大胡子道:“你道我新来兄弟在门外喝的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掌柜面露难色,道:“爷,本店向来规矩,开门只为迎客,总未有赶客之理吧?”
大胡子道:“此话有理。你且不赶,我赶!”说罢,一声呼和,成群赶起人来。胡笳见人如此野蛮无理,心头火起。不过对方势大,未可力敌,趁乱转身潜入后院,一跃上了房顶,且听此人说甚讲甚,探探虚实再作对策。
执扇人阴柔一笑,转身上流,身后众人只四人随后上楼。
一屋宾客尽赶出门去,先后两伙人各自落座。掌柜心中泪满,叫不出苦。
胡笳伏在屋顶,听得几人开门,各自坐定。
其中一人道:“大哥,我等远途而来,此番作为,几分把握?”
一人道:“想那南山林徐家,商贾出身,府中家丁护院,尚不用我等出手,楼下兄弟三拳两脚便可解决。若那徐家有些路子,识得三两江湖朋友,不过想那区区商贾之家,即便有那江湖中人相助,也是不入流之辈,我等出手,亦不足为患。”胡笳听在耳里,辨得此人便是先前那执扇人。
另有一人道:“若不凑巧,那徐家届时果有高人相助,我等不是对手,又该如何?”
执扇人续道:“若是如此,我另有对敌之策。”
另一人道:“此番消息泄露已久,想必徐家早已另藏他处。若那徐家誓不交出剑谱,该当如何?”
执扇人阴冷笑道:“寻常百姓人家而已,见了血自然便惧了。杀一人不服,我便杀十人,杀十人不服,我便杀百人,大不了一家满门全杀了干净。若是杀尽了亦问不出下落,我也敬他徐家皆是血性男儿。不过此等家传秘宝,想必不会冒险交于他人,定然还在徐府之中,到时候便是揭瓦拆梁、挖地三尺,也定找出剑谱来。众位不必担忧,吾早已定下各种计策,剑谱已是囊中之物也!”
执扇人见众人心下稍定,道:“众弟兄连日赶路,人困马乏。今日我等且饮酒吃肉,歇上一宿,明日一早出发!”众人点头称是。
胡笳听完,摸摸怀中,心道:“原来这伙人冲剑谱而来,却不知你口中所讲囊中之物,此刻却正在我怀里哩。不过这伙人如此阴狠毒辣,不交出剑谱便要杀人,现下剑谱已被我所盗,徐家又如何交得出来。我此番盗书,不过借来一观,待习得书中剑法,立即便还,却不想遭遇这番祸事。师父常年教诲要心存仁善,万不可滥杀无辜,莫要到时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此罪过大了天了,若是师父在泉下有知,必定冲出坟墓来打死我这个逆徒,到时候怕是再大的土包儿也压不住那棺材板儿。不行,此事有我一半干系,不能放任他去。既他有计策,我也对他一对。”
胡笳心下思量,后来屋中对话不曾听得半句。心中盘算道:“若待此伙人去了,敌不过府中请来帮手,那便最好,待我习得书中剑法,自然归还。若府中帮手敌不过此等恶人,那时我再丢出剑谱救他一府老幼性命,也不算我胡笳害了旁人。不过此等绝世剑法,不能任由他人夺取,煮熟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待恶人退走,我一路尾随他去,而后伺机再盗了来,如此最美也!”转念又想到:“若那徐府不曾防备,未有江湖人来助拳,该如何是好?不妥,我需先去递个消息,待消息递到,他徐府请人相助也好,一家老幼逃命也罢,总归有个提防。我自先去打探打探。”心下计较已定,飘然跃下房顶,不发出一点声响,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