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往常的规矩,得了钱,就要花。
雇了辆马车,祖孙二人开始了大肆的采买。
大宋在各州府都设有“慈幼局”,官府每月给予慈幼局钱米绢布,以供其收养遗弃的新生儿,并置乳母喂养,但凡无子女者皆可来领养。如无人领养,则使其饱暖,直至养育成人,待成年后,听其自便生理,官无所拘。
如有人愿意收养,官府则连续三年给予收养者每月一贯钱,三斗米,以减轻收养者压力。
官府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在实际的操作中,原本属于慈幼局的种种福利,随着层层的克扣,落到头来却所剩无几。钱款也好,衣物也罢,各方面资源都变得十分拮据。
这就苦了慈幼局的孩子,大多都饿得面黄肌瘦。虽然偶尔有人捐送财物,但也不过能解决基本的温饱罢了。
段平安虽然不是在慈幼局长大的孩子,但所经历的事情也相差不多。所幸能被葛二爷收养,学习了一身谋生的本事。
但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遇到葛二爷。
为了给慈幼局减轻负担,通常这些孩子在十岁出头便会主动离开慈幼局,外出寻找生计。
有幸运的被哪家铺子收为学徒,或者被大户人家留下做个小厮,多少算条出路。可更有不少孩子被歹人绑架,打折腿脚,扔到街上做乞儿帮歹人赚钱。若是女孩稍有姿色,则被送进青楼,被迫做那皮肉生意。
走过两条街,穿过三个胡同,便看到泥糊的满是补丁的院墙。这院墙的后面,就是慈幼局。
院内,五六个衣不蔽体的孩子正在热火朝天的围在一起忙活着。仔细瞧来便发现,这群孩子正在制作竹片。
段平安已经见怪不怪了,竹片稍加打磨后便成了厕筹,竹片切成竹条便可编筐、做纸鸢。
这是为数不多的,孩子们又能力所能及的工作。
“安哥儿!二爷!”
段平安和葛二爷一进门,就有眼尖的孩子瞧见,马上呼喊了起来。几个孩子因手头的活计还没弄完,只能嘴上打着招呼,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心中的开心溢于言表。
因为他们知道,今天有好吃的了。
“有没有好孩子来帮我搬东西?帮忙的人有礼物哦!”段平安拖着一袋粗米,笑眯眯的喊道。
每次来之前,祖孙二人都会买不少东西。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吃的穿的装了满满一车,雇来的车夫也正帮忙往门内搬东西。
听到有礼物,院内两排破旧的房屋中冲出来了十来个孩子,呼啦啦的涌向门口,七手八脚的搬起车上的东西来。尽管大多孩子年幼瘦弱,但几个人合力抬一样东西还是没问题的。
慈幼局一下子热闹起来。
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正厅里走出一身着蓝色布衣的清瘦妇人。
妇人看清来人后,面露笑容。忙快进两步,双手叠于腰前,微微揖礼。
礼行的有些马虎,声音却爽朗。
“见过葛二爷。”
这妇人原本是慈幼局里的乳母,孩子们都习惯的称呼她为‘兰妈妈’。局里的不少孩子都吃过她的乳水,现在年近四十却依然在这里忙碌操持,是这慈幼局实际意义上的管理者。
未等葛二爷回礼,妇人便高兴的冲段平安招手,“哎呀,平安郎也来了!你看看,你们又带来了这么多东西,真是太破费了。快进屋歇歇脚!”
说完,不由分说,一把抓着段平安的胳膊便向屋内走去。
葛二爷手中还拎着个米袋,佯装生气的冲着周围的孩子呼喝道:“你们这帮小崽子还不快帮老头子拿东西,白疼你们了。”
孩子们也不怕,嘻嘻哈哈的围了上来接过东西。几个小不点的更是讨好的二爷爷长二爷爷短的喊个不停,葛二爷索性一左一右抱了两个在怀中,迈着大步跟进了正厅。
天色渐晚,屋内尚未掌灯,夕阳透过破旧的窗棂流出暗淡的光,映出了几把椅子的轮廓。细微的浮尘散着一丝蒙蒙的微黄,带给人一丝暖意。忽地又被风搅乱,撒逸四周。
自从上一个慈幼局的官员调走后,这里就如同被遗忘了一样,再也没有人填补进来。本应按时发放的物资也时有时无。慈幼局的几个小吏也分了东西另谋了出路。
慈幼局雇佣的三个乳母心善,坚持着补贴些财物维持了些时日。
可渐渐的,也只剩下兰妈妈一个人留在这里。
“小豆子,去把灯点上。黑娃,去老李那拿个西瓜,没事,你跟他说先赊着。少不了他那点瓜钱!过两天就还他。”
每次来,兰妈妈都会尽可能好的招待祖孙二人。因为她始终有一种愧疚感。在她的认知中,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能耐,又不太会说话,只能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来努力回报人家的帮助了。
“你们俩随便坐,我去给你们泡杯茶。”
“小兰你不用忙了,和我们不用这么见外。咱们都是老相识了,你这样让我这老头子怪别扭的。快坐下歇歇吧。”
“好,那我就听您的,你们等我一下,之前我那还有个衣服没补完,我拿过来咱们边补边聊。”
兰妈妈快步走向后厅,忽然又折返到门口,喊到:“小伍小六!你俩指挥着弟弟妹妹们把你们平安哥哥带来的东西拿到仓库去!然后再把来福给我逮回来,让它抓抓耗子,这懒猫天天往外跑,也该为这个家做点贡献了。”
安排完后,兰妈妈不好意思的冲着葛二爷一笑,又一路小跑的去后厅拿衣服去了。
“唉,这些年真是苦了小兰了。”
看着兰妈妈的背影,葛二爷感叹不已。
段平安鼻子有点酸,强行别过头看向窗外。时间毫不留情的在兰妈妈的身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的皱纹,生活的重压压的她的腰杆不得不粗壮。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清脆……
脚步声响起,兰妈妈抱着一篓子衣物回来,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扯过凳子坐在一旁,拿起其中一件开始熟练的缝补。边缝补边闲聊起来。
“这几件衣服我得在今晚上补好,明天就得给那张婆子送回去。她给我介绍了不少客户,我得抓紧帮他补完。她说回头还有些洗衣裳的活可以介绍给我,报酬能比现在多一些。”
“兰妈妈你还是那么忙,这次来我怎么没看到刘阿大呢?是不是已经找到活计了?还有‘泥猴’呢?那小子以前可没少欺负我,上次来还和我吹牛,说要找个好活计呢!”
段平安调整过情绪后,再次一脸灿烂的和兰妈妈聊道。
兰妈妈恍惚了一下,手突然顿了一顿,一点嫣红从指尖冒了出来。
“哎呦,我这眼神有点不济了,笨手笨脚的。你说阿大啊,他在聚贤楼跑堂,听说掌柜看他勤快,还想让他去帮厨呢!前两天他回来给我带了盒胭脂,你说我这都老婆子了,还用什么胭脂,他还不如省下钱攒着将来娶媳妇。”
兰妈妈眼角聚起了褶子,笑眯眯的说着。
“还有猴子,你也别总叫人家泥猴,猴子小时候是不太爱干净……他……他现在也挺好的,之前托人带信儿回来说,遇到了一个佛国的得道高僧,他跟那僧人出海去了。短时间是回不来了。”
兰妈妈低着头,重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每一个孩子的离去,便如同在兰妈妈的心头割下一块肉。像刘阿大、段平安这种还能时不时的回来见上一面。但像猴子这种,便是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了。
葛二爷见气氛有些沉重,便错开了话题,捋着胡子问道:“小兰,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现在官家对于慈幼局已经不管不顾了,总靠你一个人也不是个办法,孩子们懂事能帮着干点活,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兰妈妈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衣裳重新搁在了篓子里。愁眉苦脸道:“二爷,您也知道,我一个女人家又没本事,又没手艺。哪有什么打算啊!最近几年日子还好过点,全靠您和邻居帮衬,欠下的人情我这辈子是还不完了。我倒有心想让孩子们打小能学门手艺,但咱们比不上人家有关系,有路子。咱这儿的孩子出去总是觉得低人一等,机灵点的能当上学徒,笨点的也就能卖卖力气。要是像平安郎这样的能跟您学到些本事,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您也知道,拜师学习是要花钱的。但现在……这些孩子连个像样的衣服都没有。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呐。”
兰妈妈继续掰着手指头数着,“屋里那几个小的还没断奶,我现在也没乳水了,只能请了个乳母喂养。上个月有两个孩子被临县的农户收养了,这个月还要给那家送三斗粮食。东边那屋的房顶还漏雨……对了,您去年给我留的一百两银子现在还剩三十两,这钱我可不敢乱花。生怕有个病灾,好能拿来应急。”
“唉——!”
葛二爷仰靠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更何况这么一大家子人呢。
寻常一家人一年花个二十两银子就差不多了。但这里的情况更加的复杂。
毕竟从名义上来说,这里是慈幼局。
从慈幼局领养弃孤的家庭,每个月可以获得三斗米和一贯钱,这是朝廷定下的规矩。但现如今朝廷不管不顾,这些重担最终由一个女人来承担。
有很多人也曾劝过兰妈妈不要坚持这个规矩了。但她却说:“你可知有多少人来收养弃孤就是冲着那每个月的三斗米和一贯钱?这是能活命的!若是这规矩没了,且不说还会有几个人来领养,就说那些已经被收养的孩子,指不定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甚至会被再次遗弃。”
“更何况……如果慈幼局这个招牌砸了,还会有人送弃孤进来吗?如果慈幼局没了,那这些个弃孤,可能连个能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兰妈妈在这里已经快二十年了,兢兢业业的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这里。有人说是因为兰妈妈犯过错,她是在用这种方式赎罪。
那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兰妈妈只有十八岁,那个时候的兰妈妈还不叫兰妈妈,熟人都叫她兰牡丹。
一年一度的正元花灯会,各色各样的花灯让人目不暇接。她还记得街的转角处,有一盏兔子花灯可真好看!她怀里的儿子一直伸着小手嚷嚷着想要。兰牡丹便放下儿子,掏出绣包,和小贩讨价还价一番后买下了那盏兔子花灯。
可就在兰牡丹想把花灯给儿子看的时候,儿子却不见了踪影!
明明还在脚边的!刚刚他还拉自己的衣服来着!
那晚熙攘热闹的灯会可以掩盖很多声音。
从夜晚找到到白天再找到夜晚,她喊哑了嗓子,哭干了眼泪。形若枯槁,心若死灰。
自己的儿子丢了。
她弄丢的。
她的丈夫马上报了官,该塞得钱也塞了不少。办案的捕快成日在街上游荡,可就是迟迟没有孩子的消息。
兰牡丹也始终在找,她总是觉得儿子似乎就在城里的某个地方在等她,她不相信,怎么一个小小的人说丢就丢了。
三个月后,兰牡丹弄丢了孩子的事情,人尽皆知。雪中送炭的人毕竟是少数,看热闹的人比比皆是。流言蜚语传着传着就变了模样。不知是哪个编出了瞎话,称兰牡丹为了找孩子,曾和脚夫贩足睡过觉,还有人信誓旦旦的说自己也占过便宜。
这个年代就是这样,喜欢看别人倒霉的人很多,即便损人不利己也要上前踩上一脚。
终于忍受不了邻里的眼光与舆论,兰牡丹被丈夫赶出了家门。她的丈夫已经放弃了,她也有些坚持不住了。
有好心人见不惯兰牡丹精神恍惚,成日流落街头的样子。趁着她还有母乳,便介绍她着去慈幼局谋了个乳母的工作。
到了慈幼局,在看到这么多弃孤的时候,兰牡丹放声大哭。
从那一天起,慈幼局的每一个孩子都变成了她的儿女。
兰牡丹,变成了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