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远城,以前朝名将威远将军名号命名的城市,临海而建。以纺织,制瓷,造船,冶铁,培茶而闻名,随着天下纷争并熄、港口贸易的开启,威远城经营十余载,现已成为远近闻名的贸易中心。
葛二爷和段平安变卖了马车,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麻衣。在缴纳了十文钱的进城税后,便轻车熟路的找到了一家做典当生意的“长生铺”。
各地各代叫法不同,长生铺也有被称作当铺或质库的。
每个骗子或贼偷都有自己的销赃门路,这个名叫“裕兴长生铺”的典当行,正是祖孙二人的销赃渠道之一。
长生铺大多门窄柜台高。门窄是为了守财,讲究只进不出。柜台高是为了阻挡视线,方便小动作,也有居高临下,施加心理压力的作用。
二人一进门,就有一后生迎来,恭敬的作了个揖,亲切的询问葛二爷是当物还是赎物。
葛二爷嘿嘿一笑,却也不理他,只是冲着柜台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肖掌柜,老友来找你喝茶了!”
葛二爷话音刚落,柜台里就冒出一个脑袋,拨弄开挡在脸上的一根幞头带子,眯着眼睛寻声音看来。
待看清来人,一双细眼便睁了个溜圆。
“呦,洪老,好久不见!”肖掌柜费力的钻出了柜门迎了上来。他口中称呼的洪老正是葛二爷的另一个假名。
“你还在这傻站着干什么,赶紧去给泡壶茶。一会儿给我端后厅去。”
肖掌柜瞪了一眼门口后生,转而换上一副笑脸,亲切的拉着葛二爷的手道:“二位可是许久没来了,我可是想的紧,里面请着,咱们后厅边喝边聊。”
说完引着两人绕开了柜台,进了后厅。待都坐下后,肖掌柜打怀中掏出了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说笑道:“肖某越来越不中用了,一到岁数,这身子骨就有些虚,走两步就易出汗。不像洪老这般岁数,身子骨却依旧硬朗。”
“肖掌柜哪里的话,像您正值壮年之际,床第辛苦乃是人之乐事。不像老夫一把年纪,空有驰骋之心,却再无挥鞭挞马之力。”
两人不由哈哈大笑。寒暄一阵,肖掌柜聊起了正题。
“不知洪老这次带来了什么宝贝?可否让肖某开开眼界。”
葛二爷笑而不语,微微台颌示意,段平安便很有眼色的把一灰布包轻轻的放在了肖掌柜的桌子上。
“请肖掌柜给掌掌眼。”
肖掌柜搓着手,略显焦急。待段平安小心翼翼的打开了立在桌子上的蓝布包,露出了里面的八棱瓶后,肖掌柜的呼吸变重了。
“好东西!”
一边赞叹着,一边手扶在桌子上,却不敢贸然去动那瓶子,只是身子往前倾了倾,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八棱瓶的瓶身。
“前朝的青釉八棱瓶,现在可是紧俏货……敢问洪老,这霜化的是快是慢?”
肖掌柜后半句说的是江湖黑话。
“化霜”就是销赃。他问霜化的快还是慢,就是在问这次的东西容不容易出手。如果东西干净,可以马上出手,那就是“快”。如果东西来路不正,贸然出手有风险,需要等一段时间再找买家,那就是“慢”。
长丰镇离威远城有一百五十里路,距离说不上远。王员外又有些官府背景。贸然出手恐怕会有风险。应当慢些出手。
段平安看向葛二爷。却见葛二爷揣着手一言不发,老神在在的闭着眼睛,仿佛在打瞌睡。
段平安明白了,这意思是让他来谈了。
于是,段平安拱手道:“霜化的慢,阳面防冷点。”
东、西、南、北对应倒、列、阳、漠。冷点指的是当官的人。阳面防冷点,意思是说,不宜向南面当官的人出手。
听到段平安的回话,肖掌柜点了点头,对着段平安拱了拱手,算是认可他可以和自己谈生意了。
因为干他们这行,生意不是随便做的,做之前要先找人拜师,学会了师傅教的暗语,才算是真正进入这个圈子。
在这个圈子里,往往避免不了一些不光彩的勾当。为了防隔墙有耳,所以“暗语”成为了江湖人沟通的一种独特方式。
肖掌柜瞧着眼前的这个兴致勃勃的少年,不由想起了自己刚入行时候的样子,在没吃过亏的时候也是这般意气风发,自信激扬。
于是,肖掌柜决定好好的给这个少年上一课。
“请小兄弟指教一二。”
“岂敢岂敢。”
“不知兄弟占八大门的那一门?”
“八门全占,偏门长棍”
江湖八大门,指的是金、皮、彩、挂、平、团、调、柳。
金是算命的,皮是行医卖药的,彩是耍魔术变戏法的,挂是练习拳脚的,平是指说评书相声的,团是行乞卖唱的,调是搭棚子吹拉弹唱的,柳是指唱戏的。
原本是没有偏门这个门类的。只是随着各门类在江湖上联系日益密切,渐渐的,八门里的一些通过非正常手段谋取利益的一群人,也形成了有组织的作案团伙,就出现了偏门。
偏门,暨捞偏门的。偏门里囊括的是小*偷、骗*子这类有一定技术手段的江湖人。山贼强盗不属此列,是属于挂门的暗挂子。
偏门里的小*偷,在暗语里叫“佛爷”
而骗*子就不太好听了。因为骗子又有“诓棍”之称,所以江湖暗语管骗子又叫棍子。
棍子分短长。短棍,是哪些指道德败坏,恃强凌弱,为钱财不择手段的骗*子。
而长棍,是一群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称自己为“侠骗”的诓棍。
一般来说,“棍子”都专精一门,比如专攻算命,专攻医药……但这种“棍子”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会说自己独占金门或皮门。
而段平安说自己八门全占,偏门长棍。说的是自己江湖八大门的技能样样精通,是偏门里的侠骗。
听了段平安的介绍,肖掌柜不由的面露讥讽之意,开口道:“好大的口气,芽儿壶里也不知有东日的几成水。”(好大的口气,小伙子也不知道有你爷爷的几成本事。)
这话说的有些瞧不起人了。
段平安却也不恼,直接插开了话题。
“不劳门息点操心,还是聊聊水的深浅吧。”(不劳掌柜的操心,还是说宝贝的价格吧。)
肖掌柜愈发的有些趾高气扬,不说话,只是从袖子中抖出手来,伸出三根短胖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后,又缩了回去。
段平安见状,便也不说话,右手握拳,伸出大小拇指比了个六的数字。
肖掌柜盯着段平安看了好一会,气极反笑道:“呵呵,口气大,胃口也不小。现在的年轻人都没规矩了。唉……我想,我们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送客!”
话音刚落,一直呆在门外,等着呼唤上茶水的后生便推开了门,恭敬的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段平安无动于衷,葛二爷抬眼看了一下现场的情况后,也厚着脸皮继续装睡。
现场的气氛有些尴尬。肖掌柜不是真想赶人,毕竟生意还是要做的,他只是想给后辈一个下马威罢了。和小辈之间谈不成生意,可旁边毕竟还坐着一位葛二爷不是?
段平安也知道肖掌柜在等他回话,给他个台阶。不论是低头认错,还是有理有据的说出个一二三,都是两个人能继续聊下去的前提。但是他觉得现在并不是给台阶的时候,他想让肖掌柜冷静冷静。
年轻人通常会被年长者看轻。
在先入为主的情况下,肖掌柜一上来就没有把段平安放在一个对等的位置上,他在与段平安的交谈中,自然而然的怀有一种优越感。
让两个不平等地位的人去达成共识,地位低的做出让步只会让地位高的人觉得理所当然。而地位低的人如果想多争取一些,地位高的人则会觉得不可理喻。所以,段平安说的每一句话在肖掌柜听来都如同在挑战他的地位。被挑衅的肖掌柜便动用主场优势,想把自己的位置抬的更高,结果真到了那个高度后发现,没有下来的台阶了。
段平安赖着不肯走,坐着又不说话,他有持无恐的依据是因为他很清楚这次货物的价值。他相信肖掌柜的心里也是清楚的。所以,段平安认为台阶还是不要给,肖掌柜自己走下来比较好。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片刻,最终肖掌柜还是挥了挥手,让后生关上门出去了。
“小子,你倒是沉得住气。”
“多谢掌柜的夸奖,小子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掌柜的海涵。”
“谈生意嘛,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乃是天经地义,方才我也是有些急躁了。那现在,你我也不要掖着藏着了,咱们直接谈价格吧。”
段平安点了点头,起身恭敬的对肖掌柜行了一礼道:“小子资历浅薄,眼界尚且不足。唯恐估错了宝贝的价格。今日借着您在这儿,容小子班门弄斧,请您考教一下小子的眼力。”
听闻此言,肖掌柜又重新皱起了眉头。他当了三十年的掌柜,经手的东西没有一万,也有个八千。东西是真是假,是好是孬,他看过一遍心里自然清楚。
段平安刚刚一番话说的好听,只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怕他肖掌柜看走了眼。
“哼!”肖掌柜不悦的冷哼了一声。
“此瓶乃是前朝青釉八棱瓶,胎体灰白,釉色青绿,折射湖光潋滟之色。其形,通体呈八棱形、直口、长颈、溜肩鼓腹。其色如冰似玉,当是越窑产物。”段平安顿了顿,看了看肖掌柜,待肖掌柜点头肯定,便继续说道:“青釉八棱瓶,市面虽然罕见,却仍有流通。而此瓶与其他市面流通的八棱瓶略有些不同。青釉八棱瓶,讲究通体单纯,不做任何修饰,只保留青釉的纯粹与瓶身的优美。而此瓶却在瓶身绘有一赤色画作。”
肖掌柜闻言大惊失色,之前不敢贸然触碰瓶身的顾及全然忘在脑后。伸手便抓着瓶嘴给瓶身扭了个个。这才在瓶身与瓶颈中间的位置看到一幅仅有铜钱大小的骑鹤仙人的画作。
“咦?这是……这是……画圣吴有启的微画?”
“掌柜好眼力,这正是画圣之作,画圣作画,落笔从无二遍,讲究一气呵成。观其画,每根线条起落流畅,笔力游刃有余。虽然画中笔力较之成名时虽略有不足,但已有大家风范。
另外画圣有一习惯,便是把自己的字藏与画中,瓶身所绘的骑鹤仙人左手捻花,掌中纹路正是一个‘子’字,鹤尾几根翎羽看似交杂,可其中正藏一个‘远’字。‘子远’,正是画圣吴有启的字。虽然从未传闻画圣善于画瓶,但这画迹却做难以作假,小子大胆猜测,这应是画圣早年名声未显时的玩闹之做。
如此微画,本就罕见,出自画圣之手更是难得至极。”
听着段平安的介绍,肖掌柜早已把瓶子小心翼翼的抱在了手上。眯着眼睛细细的观察着那幅微画,表情阴晴不定。
良久,肖掌柜长出了口气,重新把瓶子放回桌子上。
“惭愧,惭愧。见到这等宝贝实在是让肖某心情难以平定!是肖某先前自大了,险些让宝贝蒙尘。肖某曾听闻画圣年轻时候痴迷于那些修行高人,绘制过不少有关灵师的画卷。只是遗憾画圣求道失败之后,多数画作被其付之一炬,仅有少数流传于世。鄙人曾有幸见过画圣早期所绘的半卷‘灵师对弈’。仅半卷残画,便已卖出天价。只是惭愧,肖某能力有限,这等宝贝给不出其应有的价钱。”
“掌柜的多虑了,您与我爷爷多年的交情,钱多一点少一点并无大碍,重要的是我们信得过您,这才带着宝贝到您这。今天,您觉得这个瓶子值多少钱,那就多少钱。小子绝不还价!”
肖掌柜眼神闪烁几许,感叹道:“小兄弟生的一副玲珑心!前途不可限量。洪老,您有一个好孙子,青出于蓝啊!”
“掌柜谬赞了。”段平安有些腼腆的红了脸。
葛二爷睁开了眼睛,抚须大笑,挑着眉毛对肖掌柜自得道:“那是自然,老肖,莫要小看年轻人啊!”
肖掌柜摇头苦笑,道:“本想给年轻人一个教训,却被年轻人上了一课。还给我出了个难题,您说说,这价钱可叫我怎么给呀?”
葛二爷摊摊手,无赖道:“你休要把问题甩给我。”
肖掌柜又转头对着段平安拱了拱手道:“小兄弟跟着洪老来过四次,肖某却从未正眼瞧过,是肖某狗眼看人了。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肖掌柜此话严重了,小子尚且年幼,前四次来确实当不起掌柜的关注,掌柜只管叫小子平安儿就好。”
“平安郎年少有为,有情有义。肖某仗着岁长,厚着脸皮叫你一声平安侄儿。以后若是有什么肖某能帮得到的,尽管开口,某必当尽力!”
段平安受宠若惊般站起身,拱手行礼:“谢肖掌柜厚爱,那小子也厚着脸皮称您一声肖伯父了。”
听到段平安管自己叫了声伯父,肖掌柜很是开心,大声呼喊着门外的后生道:“拿张一百两的交子来!”
段平安脸色一变,心道这亲戚认得好不值,这便宜伯父好生无耻。却听得肖掌柜又跟了一句:“贤侄叫我一声伯父,伯父不能白叫,这一百两就当见面礼送给贤侄。”
段平安这才发自内心的欢喜起来,大声称谢。
肖掌柜乐呵呵的看着段平安好一会,看着段平安看向自己希翼的眼神,肖掌柜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脑袋,“你看看,我差点忘了,光顾着高兴了。这八棱瓶价值不菲,正常市面上的价格虽说起伏不定,但最少也价值千金。但现在这宝贝来路不正,你伯父我又能力有限,自己吃不下,只能再找有背景的人来化霜。这期间的风险和复杂想必你二人也多少有些了解。我尽我所能现在只能给出六百两现钱,不知贤侄能否接受。”
说是对段平安说的,但看向的却是葛二爷。
这时候葛二爷也起身了,拱手笑道:“肖掌柜客气了,所谓江湖走马,和气生财。以后如若有用的到老夫的地方,也请知会一声。”
葛二爷这便是答应了。
“哈哈,洪老说得好。平安儿,日后我们还要多亲近亲近。”
生意谈完,说笑了一阵,便拜别了肖掌柜。
可出了门,一扭身,葛二爷的脸就沉了下来。段平安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刚刚做的不好,惹得二爷爷生气了。
可葛二爷却一直没说话,直到走过了几条路口后,葛二爷才叹了口气,开口道:“平安儿长大了。方才的事儿你处理的很好。即便是我,可能也无法做到更好了。”
段平安面露憨笑,讨好道:“是二爷爷教的好,我比二爷爷差的远呢!”
葛二爷笑骂,“你个臭小子,收起你那假笑,骗骗别人还行,想骗老头子我?不用哄我,老头子我没生气。”葛二爷慈爱的摸了摸段平安的脑袋,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问道:“平安儿,你怎么看肖掌柜这个人?”
段平安低着头,微微思索了一下。答道:“贪。”
葛二爷眯着眼睛,手指搓着下颌的白须。眼中厉色几次变幻,最后归于平静。只是又一声叹息。
“这世界上没几个人是不贪的。能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守住自己的底线,你这便宜伯父做的还算不错,你们以后可以多走动走动,人家欣赏你嘞。”
段平安撇嘴,“谁要他欣赏!”
葛二爷故作诧异的看着段平安,嘲笑道:“刚刚人家给你钱的时候,你可是挺开心的。”
“他要是再给的多一点,让我叫他爷爷都行!”
“臭小子!你爷爷这么不值钱嘛!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