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个书生骂不要脸。即便是城府颇深的刘爷,也微微变了脸色。
段平安往金殃身旁靠了靠,大着胆子道:“靠强取豪夺,谋人钱财也好意思说这是经营?妓女尚知学习技艺,付之汗水来获取钱财。像臭虫一般吸食他人血液,苟延残喘的东西也配称谋生?本就是欺软怕硬的性子还非要顾及脸面,我看连那妓女都不如。”
“啪”的一声,血罗汉直接拍碎了身前的案桌,站了起来。其余泼皮也不怀好意的看向金殃身旁的胖书生,仿佛要生吞活剥一般。
段平安一副浑然不惧的样子,笑道:“哈哈,遇到惹不起的就想讲道理,遇到好欺负的就不想讲道理了?还敢说自己要脸面,不如把那脸面直接丢掉,一条路走到黑。倒也能叫人佩服!”
血罗汉伸手拦下了想上前的众人,闷声道:“小子倒是有些胆气。咱敬你是个汉子,劝你赶紧滚,别再参与到这等事里。咱们都是泼皮不假,但也不都是你说的欺软怕硬之徒。”
“嘿嘿,罗汉爷这种铁铮铮的好汉自然不屑欺凌弱小,可其他人嘛…我倒不敢苟同。”
经过了片刻的沉吟,刘爷重新笑了起来,轻松道:“小兄弟或是不知,这世上就没有无本的买卖,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我的这些朋友也是凭本事吃饭,按规矩做事。所付出的,甚至比寻常人还要多。”
说着招呼着一个目光凶狠,却瞎了一只眼的汉子上前,说道:“这位兄弟用一只眼睛的代价换来了在春风楼白吃白喝的待遇。”
又招来一个赤着膀子的汉子,指着他胸口的塌陷说道:“这位兄弟掀了知府家亲戚的铺面,被关进牢里打了两天,胸口尽碎,差点就撒手人寰。”
连点了几个人,一一讲述了他们的遭遇后,刘爷目光含泪,厉声问道:“用眼睛去换几顿饭,这样的赔本买卖你可愿做?用命去换点银两谋生的事可是怕硬欺软?”
这话一时引起了众人的共鸣。
在场的都是老江湖,有那个身上没有疤痕?有哪个没挨过毒打?别人用汗水换钱,可他们却是在赌命。赌输了一了百了,赌赢了才能混出名声。
一时间,泼皮们倒也有些哽咽。
“呵呵”
段平安不合时宜的笑了起来。摇头道:“春风楼也好,知府亲戚的铺子也罢,做生意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用比狠的法子逼迫胆小之人从命于你,还不许别人反抗,这是哪里来的道理?这不是强取豪夺?这不是欺软怕硬?
暂且不说这个,我只问,你们可敢去将军府里要钱?可敢去官宦人家去白吃白喝?可敢殴打如罗汉爷这样的好汉?可敢欺辱刘爷的妻女?”
不等有人开口,段平安继续道:“不用说我也知道,你们不敢。因为这些人随随便便就可以要了你们的命。比狠?他们可比你们狠。比胆,你们甚至连我都不如!”
一众泼皮被一个书生连番质问,被鄙视连他都不如,可谓是颜面扫地。血罗汉虽然不屑对他出手,但他不介意袖手旁观。
一直好脾气模样的刘爷,突然阴恻恻的笑了起来,手腕一翻,将一物件亮在了众人眼前。
本要上前与那胖书生理论的泼皮们看见刘爷手中所持之物,皆不由自主的倒退半步,不敢靠近。
仔细看去,手中所持的是一巴掌大小的玉符,其上刻制着异兽模样的花纹,花纹中隐约有流光溢彩,散发出盈盈毫光。
有此物在手的刘爷显得有持无恐,厉声道:“不知二位是有什么本事敢在这里胡搅蛮缠,刘某一再忍让,你们却欺人太甚。真当某是吃闲饭的不成!”
看到玉符,金殃的眼神猛然间凌厉起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弥漫四周。
看着目光凛凛的金殃,刘爷称赞道:“小兄弟倒是有些见识,应当看出了这玉符的来历。没错,正是出自灵师之手。这是刘某数年前花大价钱才淘来的宝贝,符中蕴含着一道无上灵法,可由心意激发,任尔等有翻天的本事,也得交代在这。”
“刘某早已金盆洗手,本不愿大动干戈,怎奈尔等欺我在前,又辱我兄弟在后。欺我还则罢了,辱我兄弟让我脸面何存!你若不做出个交代,那某只能按规矩办事了!”
众人却见那胖书生浑然不惧,反而哈哈大笑,张狂道:“说来说去,还是这样舒服些,何必装模作样?不劳您动手。我这就按着你们的规矩,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着,段平安便拔出一把怀中所抱的短刀,将刀柄递给了金殃,火光照映着刀身,散发着幽凉的刀光。
“我虽是一介书生,但万事都求一个道理。既然尔等愿意摆开阵势,遵规矩,讲道理。那我也便遵照你们的规矩,与你们说上几句。如果说谁狠谁就更有道理,那我即便是挨上几刀,也要让你们听上一言!”
段平安张开双臂,目露决绝,高喝道:“且看好了,第一刀!”
金殃双目赤红,眼中泛泪,手中短刃微微迟疑后,就毫不留情的向段平安的腹部刺去。
鲜血飞溅,利刃透身而过!
段平安看着扎在腹部的短刀,眉头轻皱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轻吸了一口气后,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望诸位能听我一言,望你们匡扶弱小,切勿强取豪夺!”
众人腿步,愕然的看着这个狠辣的胖书生。
再次送过一把短刃。
“第二刀!”
刀尖从右肩透出。鲜红的血液涓涓流下,染红了大片的衣衫。
剧烈的疼痛不禁让他跪倒在地,闷哼一声。滴滴鲜血溅落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段平安声音颤抖,咬牙说道:“望…你们遵守道义,咳…做那…你情我愿的买卖…咳咳”
说到这,眼神就已经暗淡了下去,口中鲜血溢出。却还是固执的提刀递向金殃。
“还有…一刀”
说完,便无力的仰天跪倒,闭上了双眼。
金殃握着第三把刀,早已泣不成声,却迟迟下不去手。口中似是在问,又像喃喃自语,“何必呢?为这些人值得吗?值得吗?”
“不试试……怎知,值不值?”
泼皮围站一旁,被其胆魄所慑,看着这个其貌不扬,身负两刀的书生肃然起敬。
“停手吧,咱们知道你的意思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血罗汉出言相劝道。
段平安微微睁眼看向他,露了一个友善的微笑,坚持的把刀举了过去,虚弱道:“第三刀。”
金殃不忍再看,索性闭上双眼,寒光一闪。左胸绽放一朵血花…
书生眼睛骤然睁大,良久才艰难的吸进了一口气。提起了一点精神,目光缓缓转动,看向众人,最后落在血罗汉身上,挣扎道:“我希望…你们言而有信…可以…安享晚年…可向子孙炫耀…”
任那平时见惯了生死的血罗汉,此时也微微动容。舍生取义怕不过如此,为了跟这些泼皮劝谏良言,竟然有人不惜以死明志!看着那仍兀自注视着自己的书生,血罗汉抱拳行礼,颤抖道:“咱,答应你。”
听到这个回答,那胖书生似乎很满意。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脸,得意道:“三刀…六洞!我就说…我比你们…狠…”
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书生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身姿扔跪坐不倒,三支刀尖上,血液渐凝。
院子里寂静无声…
轻轻的抱起了仿佛熟睡中的书生,金殃此时已是满脸的泪痕。
泼皮们自动的让出了路,看着金殃一步一步的向外走去。
没有人还会在乎这人是否羞辱过他们,也没人在乎之前还未了结的仇怨……这傻书生,第一次见面而已,竟然就试图用生命去唤醒他们的良知。口出狂言的说要‘试一试’。
泼皮胆子自然不小,但这书生可谓是胆大包天,三刀六洞,说死就死。若是平日里见到这一幕,定然要鼓掌叫好,但现在,众人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且不论这书生成功与否,但他的所作所为,却让这些遭尽唾弃的泼皮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寻回了一丝尊严,让他们知道了,还有人在意他们。
木炭渐渐燃尽;
可火焰更旺!
北城门外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树林不大,却可做行人旅客入城前的歇脚之地。
后因官道改路,这片树林就渐渐的人迹罕至起来。
树林里有座无碑的新坟,看起来却更像是一个小土包。坟前刚烧过纸,还弥留几缕青烟。
坟前有两人,一个身高九尺,健壮如牛。另一个身形修长,一身白衫。
高大的汉子骂骂咧咧的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盘膝坐下。
另一人犹豫片刻,疑惑道:“不打了?”
“打个屁!老子就没见过这么邪门的。真怀疑你小子是不是人!”
“小盛……”
“他娘的,老子打不过你不假,但你也不能这么叫咱。让别人听了去,咱还混不混了。我管你叫一声金爷,你给个面子……”
对方并不搭话,反而挨着他坐下,一高一矮坐在一起,看着坟头发呆。
树林只剩下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心头一片宁静。
血罗汉大手一合,捧起了一把土,轻轻扣在坟顶,问道:“金爷,这书生是什么人?”
“他不愿说。”
“那这碑怎么立?”
“他不愿立。”
又是一阵沉默……
“唉,咱这辈子,没服过谁,却愿服这书生。真狠啊…眉头都不皱一下。金爷你也挺狠,竟能下得去手。”
金殃不语,神色不快。
血罗汉却没注意,继续感叹道:“咱倒是能理解你,像书生这样的人,换做是咱,咱也愿意听他的。咱总觉得,他就是圣人转世,专门劝咱来的。要不怎么会有这种人,啥也不图,就为了给咱说两句道理。事儿说完了,就死回去了。”
“滚蛋!再多说一句,老子让你陪他去!”金殃怒道!
罗汉也不怕,挠了挠头,咧嘴笑了笑,说道“咱就算了,境界不够,就不陪书生了,怕他烦。回头咱让兄弟们每年都过来,给他念叨念叨咱们都干了啥,让他知道他没白死。”
临了一拍脑袋,补充道:“对了,咱还得多给他烧点纸,让他保佑咱的买卖顺顺利利。”
金殃皱眉问道:“就这么几天你就干上买卖了?什么买卖?”
“嘿嘿,咱和几个兄弟一起开了个赌坊。”
身边瞬间变得有些冷飕飕的,血罗汉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赶紧赔笑道:“赌这东西,屡禁不止。咱们不干,别人终归也要干。好在咱们这没人敢放贷。哪个倒霉憨货要是输没钱了,咱就给他扔出去。至于那种本来就穷,还总爱赌的,咱就直接揍到他不敢来。这样也不至于害得人家妻离子散。”
金殃喜笑颜开,拍着罗汉的肩膀夸赞道:“不错不错,还是你对老子胃口!来来来,我陪你再过两招!给你指点指点。”
“不了不了,金爷……咱还有事。”
“哎,别走啊,不急于一时,且看我这一招双龙出海!”
…
慈幼局的孩子们最近都很开心,在这个油水不多的年代。能顿顿吃肉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事儿。连吃了三天,肠胃还没适应的孩子们也就跟着连拉了三天,终于在牛肉放坏之前消灭一空。
这年头私自杀牛是犯法的,好在谢大小姐手脚通天,只是跟她爹撒了个娇,杀好的牛肉就很快送到了段平安的手上。
早在看彩门(八门之中变戏法的)表演“刀插活人”的时候,段平安就一直有一个想法。只不过难度颇高,不容易实现。彩门表演这个戏法的时候,通常会让人站到一个大箱子里,露出头和四肢来,然后当着观众的面把利刃挨个刺入箱子,扎个通透。表面看上去就像是人也被刺穿了一样,但实际上箱子里仍有很大的空间,里面的人把身体扭转一下就可避过利刃。
但若要达到“三刀六洞,假死瞒天”的效果,却把难度翻了数倍。
首先就是要解决“箱子”的问题,不能太大,也要便于伪装。经过多番尝试,用藤条来做框架最好。
首先扎成铠甲模样,在肩膀、腋下处留有空余。蒙外皮,以牛腩效果最佳。需暗肌肉走势贴合,最终塑成躯体形状,变成“肉甲”
穿置在身,人若正直而立,便如同侧身稍许,若反之扭身,则变成正直模样。
所用的短刀也有玄机,侧面看去于一般无样,若立起来看短刀刀背,则会发现短刀刀身有着一个弯曲的弧度。也就是一把“歪刀”
手持歪刀,在“肉甲”上预留好的空余位置扎进去,刺破藏于甲内的血囊,则会有鲜血涌出。
刀刃透体,看似穿过要害,实则恰好贴身而过。
摸清了戏法的原理后,“歪刀”、“肉甲”费些功夫倒也好做。
难就难在持刀的人。歪刀不似正常刀刃般直来直往,通常在刺入物体后无法预判刀路的走向。若要达到理想效果,出刀的角度、力道、准头缺一不可。
段平安与葛二爷曾将“肉甲”穿戴在稻草人上练习过千百次,可谓手段及其残忍,最终草人的下场也是惨不忍睹。
二人便打消了将“三刀六洞、假死瞒天”的戏法应用于实践的念头。
直到段平安遇到了金殃。
自称“骄阳剑神”的金殃不愧于这个称号,稍微熟悉了一下歪刀后,闭着眼睛都可以准确的贯穿肉甲,而不伤及内在。
在反复确认过上百次后,段平安这才放心的将肉甲套在了身上。
穿上宽大的儒衫、填充些棉花碎布,经过一番乔装打扮后,段平安便已一个胖子的形象出现了。
拧着身子走路倒是不难,稍加练习后便与常人无二,只是肉甲僵硬,无法弯曲,故而不能坐卧。再加上甲内闷热,颇为沉重。动的多了,难免疲惫出汗。
所以段平安必须在表演的过程中全程站立,即便身中三刀而死,也倒地不得。
事后金殃抱着他脱离险地,拔出歪刀脱下肉甲时,段平安离昏阙也差不了多少了。
在真正表演前,俩人仅仅排练过两遍,金殃本就是外行,在排练的时候压根就哭不出来,却没想到临场发挥的时候,入了戏,被调动了情绪,动了真情。直到表演结束的时候,还沉浸在书生惨死的悲痛之中。
这便有了那晚精彩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