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湖上,同行之间如果惹出了矛盾,最后基本都会一起坐下来,由行业里有威望的人来主持公道,从而解决矛盾。
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人找了不同道上的人来介入,那便是砸了这一行的脸面。
谁见过流氓打架去找官府中人评理的?
大到朝堂之上的文官武将,小到混迹江湖的市井流氓,大宋的百姓都认这个理儿。
今天花莽放下身段来邀请金殃入宴,这就算认可了他也是同道中人。且不论最后结果如何,终归是他花莽先低一头,称呼一声“金爷”,倒也合适。
“今晚花鼓巷水酒坊,恭候金爷大驾。”
看着举着请帖的花莽,金殃偷偷瞄了一眼藏在不远处的段平安,见他点了头,便不屑道:“东西放下,滚。”
花莽一声不吭,放下东西就走。
段平安悄无声息的出现,拿起请柬仔细看了看,不由讥讽道:“这些个泼皮大字不识几个,倒学起人家送请柬来,也不怕其他人看不懂。今晚上我与你同去,既然他们想讲道理。那咱们就跟他们好好谈谈。”
金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嘬着牙花子道:“要我说就别费那劲,进去全给他们绑了,然后就逼着他们家里拿钱赎人。没钱的就挂到北门城头上去。”
这金殃最近仿佛开了窍一般,现在的行事、举止根本不用指点便已浑然天成,仿佛他天生就是当泼皮流氓的料。段平安不禁怀疑自己的安排是不是错了,便出言提醒道:“今晚这花莽的事情就能做出个了结,之后咱们该干嘛还干嘛。你可千万别真把自己当成了泼皮。”
金殃把腿搭在了桌子上,皱着眉头道:“不瞒你说,之前我一直想学那书中侠客般,行侠仗义,受万人敬仰。但经过这段时间我再去看,便总觉得那侠客被名声所累,做事婆婆妈妈,太不爽利,经常被恶人拿捏的不敢妄动,反倒不如泼皮的行事来的快意。
行侠仗义只求问心无愧!管谁什么看法。还管他什么手段,谁若不服气,踩过去便是。名声这种东西,无甚鸟用。”
段平安慌了神,好好的一个侠客,怎么没两天就变成了流氓?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来劝,只得赶忙转移话题,拉着金殃研究起了晚上要注意的事情。
立秋之后,白日渐短,申时刚过,天色就暗了下来。
东城花鼓巷里的人家,大多是一些作坊。有染布的、有磨面的、加工石料的等等。
巷子最里面,是一家酿酒的作坊。主人是个人称“刘爷”的精瘦汉子,今年四十出头。早些年是这花鼓巷方圆百里有名的泼皮,曾因与人结仇,身中三十六刀不倒。孜身一人杀的三十多人抱头鼠窜,人送诨号:阎王愁。意思是阎王见了都要犯愁,不愿收他。
他倒是凭着这威名混了副不错的家底,没几年就开了这酿酒的作坊。人也随着生意的日益做大,变得愈发和气起来。身上的戾气也在有了稳定的家庭后被渐渐洗去。仿佛一个逢人就笑的老好人,却不见哪个不开眼的敢登门惹事。
酿酒作坊占地广阔,有前院后院之分。前院精致整洁,多为接待休息所用。
后院极为宽敞,置有酒窖、晾场、天锅、炉灶等,更有粮食、柴火散落遍地,显得有些杂乱不堪。
今天听说东家有客,酿酒的伙计便早早的收了工。只留下两个帮忙打扫的人,在前院点燃了火盆,布置好了桌椅后,也被赶了出去。
不一会,便有人陆续进了正门,见到刘爷,纷纷拱手招呼,然后按着顺序落座左右。刘爷更是亲自一一送上酒水,惊得来客接连起身道谢。
左右坐了满当。可门口却始终空着一把椅子。
刘爷坐在院子当中,看着今日来的道上兄弟,端着酒起身道:“感谢诸位今日给我这刘某人脸面,推举我来主持。刘某早已不问江湖事,但受人所托,今日要帮花莽化解一场恩怨。现在正主未到,诸位且听听花莽再讲述一下事情的经过,吃些酒水等候。”
说完酒碗虚碰,浅尝一口。
下面便有人纷纷夸赞刘爷仁义,抬起酒碗回敬。
刘爷能获得这些无法无天的泼皮推崇,也与他平时的仗义疏财有关。道上若是有兄弟出了事情,犯了难处,他通常会出面帮忙打点一二。自然在他有事相求的时候,这些兄弟也会尽力相助。事成之后,皆会回馈以丰厚的报酬。
门口靠右的位置,花莽起身,冲着刘爷拜了拜,又对着周围拱了拱手。开口讲述起了自己与金殃的前因后果,又说了近来自己遭遇的不公。虎目含泪,最后求刘爷帮忙做主。
众泼皮开始议论纷纷,有同情的,也有看热闹的。
首座的刘爷早就听过了花莽的遭遇,但心中还有些问题要等金殃来了以后才能清楚。便没有言语,只是和其他人寒暄等候。
挨着刘爷坐的,是一头短发根根直立的扎髯壮汉,身材魁梧有力。坐在椅子上都显得有些拥挤。斗大的酒碗在他手中却像是小巧的盏碟。他听完花莽的发言后,盯着问道:“你说的那个‘金殃’……什么来头?既然有这种身手,咱之前怎么没听过有这号人物。”
这人名叫盛小云,名字与长相完全不挨着。幼时曾与人学过拳脚,仗着人高马大又有功夫在身,方圆百里没有人能收的了他。曾有那有名号的豪侠不慎与他发生口角,却被他当街三拳打死,现在那豪侠的兵刃还挂在家中,成了他威名的陪衬。人送诨号:血罗汉。
因不喜别人称他为盛爷、云爷。他又喜极了那血罗汉的名号,旁人便常称呼他为罗汉爷。
花莽敢与刘爷对视,却不敢看罗汉爷的眼睛。听到对方的问话,花莽低头客客气气的答道:“那金殃号称什么‘骄阳剑神’,拳脚功夫端的厉害,腰里始终别着把锤子,却没见他使过。应是初来乍到,并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南岗的黄猴子就被他绑在了出港的船头,至今还飘在海上。他还扬言……要把各位前辈都捆了……”
“哼!”血罗汉冷哼一声,震得花莽脑袋嗡嗡作响。
“那小儿怎会知道我等名号!莫不是你胡乱编造故意挑唆?”
别人常会被他的身形所迷惑,却不知他也有着缜密的心思。
花莽惊恐,欲要解释。却听到门外传来话语,“他说的没错,老子确实想把你们挨个捆了。”
便听得脚步渐近,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迈进大门。
前人身形修长,浓眉大眼,一身白衫,眼神锐利,满脸的嚣张跋扈。后人样貌平平,身材臃肿肥胖,身着青色儒衫,头戴麻布方巾。一副书生模样,却怀抱三柄皮鞘短刀。
正是金殃与易容过的段平安!
进了门,两人脚步没停,径直越过预先留好的座位,向刘爷走去。
“放肆!”席间一个泼皮伸手去拦。还未走到身前,就被金殃踢中小腿凌空趴倒在地,被踩着身子走了过去。
血罗汉眼睛一亮,却没什么动作。只看着二人信步走到刘爷身边站定。
刘爷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见来人站在身旁,便起了身,侧了半步把自己的椅子让了开。问道:“小兄弟若是不喜那安排的座位,不如坐在这里?”
金殃淡然一笑,也不管旁人眼光,竟直接过去坐下。
坐于侧席的一干人等有人直接破口大骂,有人撸着袖子想要动手。也有按兵不动暗暗观察的。这一切都被金殃看在眼里。耻笑道:“老子头一次听说泼皮还有要坐下来讲道理的。没见过,特来见识见识。现在我既然已经来了,你们就讲一讲吧。”
这时,身旁邻座的血罗汉突然哈哈大笑道;“哈哈,你小子说话,倒是对咱的胃口,讲道理有个鸟用?咱只信奉谁的拳头大听谁的。听说你功夫不错,咱俩比划比划?”
段平安赶忙在金殃身后咳嗽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之前对这血罗汉做过了解,知道他的一些本事,就怕真的动起手来,金殃吃了亏。尽管金殃信心十足,但为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和他直接发生冲突。
听到了段平安的咳嗽,金殃心有不甘,但因为事先答应过要按计划行事,于是悻悻的摆手道:“这地方太小,你我动起手来难免惹得地主不快,事后我会在北门外的小树林等你,那地方偏僻,适合处理尸首。”
血罗汉目光冷冽,皮笑肉不笑的应道:“小兄弟想的倒是周全,那咱就等着。”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刘爷做了和事佬,按了按手,劝解道:“今天都是冲着我刘某人的面子来的,其他事情都先放一放。俗话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样一样做,我等还是先解决的花莽的事儿再说吧。”
既然刘爷开了口,众人还是给面子的。便按下怒火又坐回原位,等着他主持。
有眼力的人赶忙搬过去了椅子,放在了金殃的同侧,请刘爷坐了下来。
见场面回到了正轨,刘爷便开始了正式的话题。
“小兄弟不是本地人?”
“不是。”
“走那条路的?”
“跟在座的一样。”
“小兄弟年少有为,怎么想走这条路了?”
“哈哈,老子乐意!”
这话又引得有人站起来要动手。刘爷赶忙安抚道:“无妨无妨,年轻人嘛!谁还没气盛过。”
劝完那人,又继续道:“听花莽说,是因为调戏一个姑娘才跟你结仇的?那姑娘是你什么人?”
“朋友。”
刘爷点了点头,招了花莽过来。沉声道:“刘某受人所托,特召集道上的兄弟们来为你平了此事,但凡事咱们得讲个规矩,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作答。”
花莽点头答应。
略微沉吟片刻,刘爷问道:“你调戏那姑娘的时候,可知道她是这位小兄弟的朋友?”
花莽摇头回答不知。
刘爷继续问道:“你还打了那姑娘的父亲?”
花莽点头称是。
刘爷叹了口气道:“若我要罚你,你可同意?”
花莽面如死灰,黯然点头。
“好!按道上的规矩,祸不及家人。你虽说不知情,但做了便是做了,这事儿得有个交代。”
刘爷骤然起身,接过旁边人递过的一根铁钎,缓步走到场地中央,眼神环视一周,抬手把铁钎插进了正在燃烧的炭盆里。缓缓道:“罚花莽拔刺。”
再抽出铁钎的时候,钎子的顶部已经烧得通红。
轻轻的吹了一口气,几许火星飞出,刘爷对着花莽招呼道:“来吧,自己握住。要是让兄弟们帮忙,就丢人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花莽绝望的一步步走了过去,缓慢的抬起了双手,欲接过那红透了的赤铁。
那赤铁就在眼前。所散发出的热浪即便还没触碰到,便已经让人感受到了它所蕴含的温度。
花莽的手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就听到了一声察不可闻的冷哼。想到这么多人都在看着自己,花莽狠着心,一咬牙,双手直接握了上去。
段平安不忍去看,悄悄的闭上了眼睛。可那滋滋的声音还有那焦糊的味道还是传了过来。
现场一片安静。
这种惩罚被称作拔刺,寓意是兄弟之间生出仇怨,就如同在心头扎了一根铁刺。只有把刺拔出,恩怨才能勾销。按照规矩,花莽要手握铁钎烧红的一端,从刘爷的手里把铁钎夺走才能松开。
花莽全身早已被汗水浸湿,眼睛里一片模糊,手中传来的痛意让他忍不住想大声痛呼,却被死死的咬在嘴边,只发出不明的‘嗬嗬’声。
“拔刺”并不是直接就把铁钎拿走,而是要看惩戒的人是否松手。只有惩戒人松了手,铁钎才被允许夺走。
刘爷办事公正,手持铁钎过了四五个呼吸才松开。对花莽而言,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恍然间看到刘爷松了手,这才敢拉着铁钎后退一步。
“刺”拔了出来。
“好汉子!”观刑的泼皮们纷纷夸赞花莽的气魄。承受了这般痛苦都没有喊出声音来最是让人佩服。
刘爷背着双手,微笑着看向金殃,问道:“这般处置,小兄弟可还满意?”
初次见到这般折磨人的法子,金殃内心五味杂陈。有些不适,有些愤怒,也有些同情。
咬着牙,装出一副清淡样子道:“凑合。”
刘爷点头道:“那就好,那咱们继续。”
回头让人把花莽拖走,自己重新坐回椅子,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刘爷目光变得有些犀利,直言道:“你每日殴打花莽,并将花莽吊于闹市,引人围观,辱其脸面。又夺其钱财,阻其生计……小兄弟,俗话说,做人不能赶尽杀绝。做事尚且要留一线。可你的所作所为,却欲要致他于死地啊。”
“笑话!”
说话的人正是站在金殃身后的段平安。用拳脚打架金殃比较擅长,用嘴巴打架,段平安自认还没输过。
“敢问刘爷,能否解释一下何为阻其生计?何为置于死地?”段平安朗声问道。
“这位是?”
“朋友。”
刘爷恍然,颔首一一答道:“去花莽家中,夺其钱财,这且权当花钱惜事。可三番五次阻其经营,坏其谋生之道,这自然是阻其生计。混这条道上的,哪个不是把面子看得比性命重要。这花莽被每日殴打,缚于闹市,引人围观,这便是折辱了脸面。没了脸面,与死何异?”
这番话使得众泼皮连连点头,可段平安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发现有些不妥,表情便有些尴尬,不好意思的说道:“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