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井,我回来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阿井正在院子里吃力地提着一个木桶,她穿着那件三年前去祈月节时的衣服,外面套了一条围裙,脸颊的汗水直淌下来,黏着发丝糊在脸上,眼睛依旧遮着一条纱布,今天是红色的。
“我帮你。”我上前接过水桶,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洗头。”阿井说道,“今天你回来得有点晚。”
水应该是阿井烧好用瓢舀到桶里的,水面还冒着热气,我把桶提到凳子上的水盆旁,说:“难免的嘛,生意好,今天的故事脱销了。”
阿井把手摊开,说:“那收成呢?”
我为难道:“借给料婶了,他男人你知道的,赌鬼一个,赌债说来就来。”
阿井突然凑近,她的脸离我很近,让我能够一下一下地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脸逐渐下移,然后又前进了一寸,皱着鼻子在我的胸前闻了闻。
“又打架了?还是被他们抢走了?”阿井说。
因为一直在武羊讨生活,又是做着“卖故事”这项业务,大多数人吃个亏也就罢了,折在小孩子手上也不敢声张,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平时不占便宜就不舒服,委屈更是半点忍不得,三番两次地找上门来,或者雇佣几个整天游手好闲的癞子来教训我。所以我经常被抢的分文不剩,而且满身是伤。当然有时候因为一些事情,也要拿那些癞子做做挡箭牌。
“被你发现了,今天他们人多,下次我一定抢...回来。”我正说着,反被阿井抱住,我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搂着她的肩膀。
“有点紧,衣服沾上血不好清洗的。”我说。
“不,我能洗。”阿井说。
“那就一会儿。”我说。
“不,我说了算。”阿井说。
我任由她抱着,这种感觉很安定,有时候我也会不自觉地想着要不要去探寻过去的记忆和事情,一个人的夙愿真的那么重要么?得到的结果并不总是好的,果然是我这个怕麻烦的人会想到的事情。
“该洗头了,自己能洗么?”我问。
“不,不能。”阿井说。
“但是平时都是你自己洗的?”我说。
“今天,不会。”阿井回答道。
“那好吧,请准许我为井姑娘清洗你美丽的长发吧。”我提高了音调,用一个古怪的声音说道。
“哈哈,你好像外来变戏法的在表演。”阿井笑道。
“那就让我变变看吧。”我说。
阿井俯下身子,露出雪白的脖子,我问,“不要摘掉围裙么?”
“不要,会溅湿衣服的。”阿井说。
“你平时都不会穿这件,你不是最喜欢这件么?”我帮阿井摘下眼上纱布,她侧着头对着我,双眼紧闭。
“今天想穿就穿了,你快一点啊。”阿井说道。
阿井不想说,我也没有追着问。阿井经常会有很多古怪的行为,她因为眼疾每日都要承受很大的痛苦,同时又因为不能做什么帮助我的事而感到自责。每天只能呆在屋子里,偶尔会到院子里透透气,她最喜欢晒太阳,还有给花浇水。最不喜欢看到被拴着的猪狗牛羊,不喜欢任何触碰她的人。
有时候我应该感觉到很幸运,因为我是被特殊对待的,也许是因为我们相依为命,但其实远不止如此。每天晚上,阿井都会因为眼睛的刺痛,而难以入睡,这个时候我都会搂着安慰她,时间一长,她如果不被我抱着就完全睡不下去。只是她并不知道,她睡去后常常会做可怕的梦,梦里有时她被残忍对待,严刑拷问,有时她被猛兽追赶,受寒受饿,我也说不出她梦里具体有什么,只是她经常会发泄到我的身上,将我的身体划出一道道血痕,有时候下手重了,还会流出鲜血。我已经习惯了,凌晨赶路进武羊城,我的伤口又在一阵阵痒感中逐渐愈合,然后留下一道道伤疤。现在看,应该和“白水”三人说的月华有关,或者说是月光的缘故。
当然这一切阿井并不知情,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并不怪她,甚至感觉到很安全,因为每次我受伤的第二天,她都状态很好,这让我认为她的状态是可以控制的。那就这样吧,一切照旧就好。
“水温还好么?”我问,慢慢将阿井的头发浸到水里。
“正好。”阿井说。
我一下一下地撩着水将阿井的头发浸湿,然后取了一点连心草种子磨的粉,用它洗头洗得更亮更干净,我一点点涂在阿井的头发上,小心翼翼。阿井的头发属于黑亮的那种,比城里最好的绸缎更有光泽。
“多,多抓一抓,很舒服。”阿井说道。
我帮阿井洗头的次数不多,但是每次阿井都让我帮她多抓一抓头皮,她说非常的舒服,我的手一下下地抓在她的头上,也不知是不是搔到了她的笑穴,她嘴角都翘了起来,露出微笑的表情。
“阿井,你的头发好漂亮。”我说。
“你在说什么呀?”阿井说道。
“本来就是,头发飘在水上,像染料倒在了江面。”我说。
“可那也不好看呀,你换一个。”阿井说道。
“像绸缎飘在风里。”
“不行,再换一个。”
“我想不出来了,要不你启发启发我?”我说道。
“嗯,我看不到又怎么启发你呢?”阿井说。
“看不到,有了,像对着太阳看一会,然后又闭上眼睛后看到的流动的斑斓。”我说道。
“好复杂啊,不过你说得很真诚,就先放过你了。”阿井说道。
“再用清水冲一遍吧。”我说。
“快快,我最喜欢最后这个环节了。”阿井有些兴奋。
“要来喽。”我提醒她,舀着一瓢温水,从阿井的后脑勺上一点点地淋下去,阿井幸福地甩着头。
“轻一点啊,溅到我了。”我说。
“我就不。”阿井反而更大力地甩了头发。
我又舀了一瓢浇上去,阿井笑得更欢了,月光清亮,笑颜轻扬,我在这一刻忘记了今天在生死线徘徊,忘记了竹林和面具,忘记了身上的伤口,甚至忘记了遗失的铜钱和祈月节的灵歌唱词,但是我记下了这一刻,阿井闭着眼睛,甩着头发,好像林间溪流旁饮水抬首的小鹿,我喜欢这种快乐。
“擦头发也不能自己做么?”
我们进了屋子,坐在了镜子前面,为了让阿井有一天能够看见时,第一时间看见自己的脸,也为了让她觉得自己没什么不一样,我给她布置了一个简单的梳妆台。这些都是我卖故事时收集的卖不出去的东西,万幸阿井并不嫌弃它们。
“快点,帮我擦。”阿井说。
我拿着毛巾一步步搓着阿井的头发,对着镜子里的阿井说:“如果现在你能够看到,就能够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多么漂亮。”
阿井毫不在意,“我更想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我没有你好看的。”我笑着说。
“你的手法很温柔,只有感受是不够的,我想亲自看一看。”阿井说。
“围裙不摘掉么?”我问。
“差点忘记了。”阿井说道,然后急着去解围裙的扣。可能她有些着急,选错了线,扯着反而更紧了。
“别动,我来吧。”我看清了线,很快帮她解开了。
镜子里的阿井穿着红色的长衣,长发一半直直垂下,一半留在我的手上,闭着眼睛抿着嘴,眉心有一点痣,这点痣不仅没有破坏她的美丽,反而显得更加圣洁。
“你刚刚说我的头发很漂亮?”阿井说。
“是的。”我回道。
“好,那送给你。”阿井说着,拿起手边的剪子,快速剪下了一缕。我赶紧制止了她。
“好端端地,剪什么啊?”我说,忙取下她的剪子。
“你说你喜欢。”阿井说。
“那你更应该让它好好地长在你身上。我还喜欢阿井的鼻子,阿井的耳朵,阿井的眉毛,阿井的嘴,你都要给我么?”
“我给...”阿井话刚说到一半,就被我训斥了。
“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阿井,而不是你的头发。”我说。
“好,可是已经被剪下来了?怎么办呢?”阿井说,“要不你把它装进我送你的香符里吧。”
我记得那个香符,是我带她去祈月庙那次她求的。
“好吧,我会保存好的。”我说。
“要塞到最里面,不要丢了。”阿井说。
“知道了。”
“要随身带着。”
“你好烦啊。”
“你再说我咬你了。”
“呀...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