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故事久了,对故事的合理性我便不再苛求,每一个顾客的关注点不同,就不能一概而论。每个顾客都有自己的逻辑,这些是他们认为合理的基础。然而不合理也是时有发生的,比如一个重伤的人,他必是要睡三天三夜,还要辅以灵芝、人参、雪莲等药物才能康复,康复后也要面色惨白,不能久坐才合理,对于我现在的状态,至少也该睡到明天早晨才行,流血过多容易昏迷,这些是人们觉得合理的地方。但是今夜我却不合理地醒了,我醒来时月斜将近,是我最不该醒来的时候。
身边无人,阿井并不在,这是第一次我深夜醒来,阿井不在身边。我穿了鞋走下床,床前方左侧是窗,右侧是门,月亮在右侧,从门缝外照进来细细的光。
我依稀听见门外有说话的声音,声音不算远,说话的人大概在院子中站着,我凑过去,想从门缝看一看是什么人,这间屋子是远离蓝萍坝主村落的,周围没有邻居,这个时候应该只有我和阿井,会是谁在外面。
透过门缝,我看到阿井正站在院子中间,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另一个人仿佛是月光里的黑影,只能看出是一个壮硕的男子,他俩人都是背对着我,使我看不到壮硕男子的脸。
“不要再磨蹭了,等天亮了我们都走不了。”壮硕男子说,他声音。
“我有点后悔,也许我应该交代清楚的。”阿井有些痛苦地说。
“了解是痛苦的根源,我明白一个人知道真相后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果可以,你都不该承受,更何况是他呢?”壮硕男子说。
“你是对的,我已经拖累他太久了,我太自私了。”阿井说道,“如果我离开,他一定会过得好一点。”
阿井开始自言自语:“之前有好多机会,你知道么,北街车行的掌柜不止一次要阿水去给他做事,说他们做车行的赶路运货,在这乱世,最需要的就是机敏的人,阿水是他见过最聪明的。阿水说不喜欢赶路拒绝了。其实他只是担心我而已。”
这件事我没有和阿井说过,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可能很多事我都是自以为瞒着阿井,但是她都是清楚的,就像她现在瞒着我一样。
“走吧,如果一切顺利,你们才有机会再见。否则,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我告诉过你,我来到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我观察过,有几次你差一点杀了他。趁一切还能控制,离开吧。”壮硕男子说道。
听到这里,我知道他是谁了。他一定是“白水”三人在追捕的那个人,他要在天亮之前离开,否则“白水”三人就能从竹林走出来,到时候他就摆脱不掉了。
“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了,我,我再取一下。”阿井说道,然后转身要走进来。
“你还是太软弱了,我真担心你能不能挺过来。我帮帮你吧。”壮硕男子说完,侧过身,抬手一挥,我看到了他的面具,他果然也戴着青色面具。面具上跳跃着白色的符文,一串串流出来,像水一样绕着屋子旋转,它们散着光,我感觉到周围的天地都被封锁了,门缝处能看到的竖条视线,被白色的符文流切割成了一块块的,就好像整个屋子被查封了一样。
我扯着门,想要打开它,却怎么也打不开,我喊着阿井的名字,也听不到任何回应,而门外同样是寂静无声的。
我坐在地上倚着门,这间屋子应该是被某种力量隔离了,声音无法传出来,外面的人也许同样不能进入。虽然不知道这个禁制什么时候能够被解开,但我想应该不会持续到天亮。天亮了,他们就离开了。
我开始思考这个被“白水”三人追捕的人,为什么要带走阿井,阿井又为什么要跟他走。他来的时间绝对不长,却能够取得阿井的信任,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呢?目前我只能确定,他并不想伤害阿井,而阿井的离开,也许和那些让她痛苦的噩梦有关。
所以,说到底,还是我无法改变的事情么?
我倚着门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我的内心并不痛苦,只是感觉到空虚,不安定,没有出口的蚂蚁一定也是这种感觉。虽然我卖故事,努力去挣钱,这些事都伴随着不光彩的过程,但是我的内心是光彩的,我想攒钱给阿井看眼疾,想要有能力离开去寻找隐秘的过去。现在阿井走了,我失去了一半的去讲那些故事的胆量。
天亮了,如我所料,门可以打开了,只是外面空无一人。我走到院子中间,捡起掉在地上的小提壶,里面还要一半的水,我用剩下的水把院子里的花草浇了一遍,它们还是和昨天一样,有水有光就能生长。有几朵开花了,看开得状态,最美的时候是在昨天的夜里,不知道阿井有没有看到呢?
我又检查了一遍屋子,没有留下任何纸条和信,不知道是阿井没有写还是被那个人收走了,还好梳妆台上的香符还在,一定是阿井把昨天的头发塞进去的。我把它捡起来放进贴身的内兜里,然后关好门走了出去。
我曾经问过一个人,一个推着粪车挨家挨户收粪的人,我问他做这份工作的时候,有注意旁人的眼神和动作么?他说不就是嫌弃么。我说你不介意么?他说不介意,这个工作没人抢,我每天都能拿钱回家,老婆孩子饿不着,别的我也就管不着了。
后来我明白,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个人,他邋里邋遢,或者说看上去毫不起眼,没有任何光彩之处,但是他自信又喜悦,能够大胆地逆着人流走,敢于对视任何人的眼神,大方自然,那并不是因为他多么的与众不同,只是因为他有了自己生活的根,就像树有根则不怕大风,一个人有了根,通常活得快乐而不畏惧。
现在我一路从蓝萍坝回武羊城,路还是那条路,打招呼的还是那一批人,我却觉得自己并不自在,如同一只刚出地狱的厉鬼走在炽热的太阳底下,哪怕低着头也会被随时蒸发,脚底着了火一样越走越快。
路过了月照林,林子还和往常一样,只是有一个挖竹笋的在盯着竹子发呆,我认识他,大家叫他武大。
“喂,阿七啊,早啊。你说这片竹子怎么像被人砍过。”武大招呼我,指着一小片竹子,我抬头看了一眼,这些竹子被斜着拦腰切断,应该是昨天弄戏者做的。
“一切都不是梦。”我说道。
“你说什么梦的?”武大说。
我笑笑什么也没说,继续向前走。
“喂,阿七,巧手坊刘师傅今早去了张包子那里,让我看见你告诉你去他那一趟。”武大在后面喊。
“知道了。”
“这边,这边才是进城的路。”武大又喊到。
“晚点去。”我头也没回,继续向前走。现在的我没有办法顶着人流进城,也许东山的祈月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去处。
到庙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日升时分,昨夜祈月节留下了一地狼藉,远远就能看到有三五人在清扫。我没有管他们,他们似乎也没看到我,我径直走向正殿。
正殿里供奉着月神,我想没有人知道月神长什么样,就照着佛家的观音和道家的天尊等像做了一个混合体,做得还不错,你也说不上它到底属于什么流派,来的人也都不计较这个,能拜就行。
进入殿里,已经有一个人在拜了,这人我认识,是庙里的老庙祝,说他老不是说他年纪大,他也就四十岁上下,但是庙里每一个人,哪怕是大执事,都说进庙前庙祝就是这个人,这就有点意思了,俨然是庙里资历最老的。有人说他是老庙祝收养的接了班,从小就长在庙里,大家才都知道他,也有人说他是老庙祝转世,总之大家都是图一乐,并不去真正探究。
我和其他香客一样,进来拜一拜像,然后就转身准备离开。
“拜得这么快,月神能听清你的愿望么?”庙祝走过来说道。
“月神是神啊,我不说他都知道我想什么,我相信他。”我说道。
“可也不能太急,做什么事都不能太急,尽人事,听天命。给命数转动的时间。”庙祝说道。
“是给月神做法的时间吧?”我说。
“哎,如果换一个人,我一定将他赶出去。”庙祝说。
“你肯定是知道我要来的,那月神有什么指示么?”我问,每当我遇到问题,都会来庙里拜一拜,拜月神是假,和庙祝聊天是真,这不仅让我能想清楚一些事,也让我假扮他更像一些。
庙祝抽出一根香,不紧不慢地拜起像来,我看着他进行了一场完整而漫长的标准礼拜,说道:“庙祝也拜神?”
“庙祝?月神自己都拜自己,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庙祝呢?”庙祝笑道。
“骗人吧?月神怎么可能自己拜自己?”我说。
“因为没办法嘛,神啊,总有香火旺香火差的时候,自己常拜一拜,不断香火喽。”
“所以我们都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好有坏。好的时候靠别人,坏的时候靠自己。”我说道,好像状态好了一些,问道:“听说佛家有观音拜自己的说法,是不是真的?”
“那你要问观音,不是一个体系,不敢乱讲。”庙祝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空荡的正殿只有我一人,就好像一场盛大演出后散场的戏台一样,只剩下我站在这里。日升了,阳光照进来,我看到月神像好像抬起了手遮着阳光,下一刻,它又好像没有动一样。
“小子,灵的话,记得来还愿哦。”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