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转年密纹,需接触受术者,施展时注意纹图绘制的顺序,先方后圆...”光线中的小人没有自己的面目,只是一个长着眼睛和嘴巴的黏土似的小人,它不以哪个人为模板,至少不是以我认识的人为模板。
光线小人在机械式地讲解着,同时手在不断演示,我好奇于它是如何工作的,也许这种幻象还原本身就是一种术,它让术更利于传播和教学。
齐文风写得书虽序章狂妄,但正文内容还是专业和详实的,并且都只讲术本身,没有任何创作历程的分享,尽管它们一定有自己背后的故事。
我看了一会儿,因为并不打算修习纹术,又找不到有关齐文风思想活动等相关的文字,便准备将《齐术论》放回去。
“该是看《朝夕术论》的时候了,不知道于新培走了没有?”我将《齐术论》放回书架时心中想到,却忘记它是插在哪个位置的了。
我看到两本书中间有个空位,以为是自己取出书留下的,便准备将《齐术论》放进去,没想到《齐术论》放进去后在外露出了一大截,我将它取出来准备再次放入,却发现原来两本书的中间还放着一本书,它夹在书架中间,于是让《齐术论》正好露出了一半的宽度。
将夹着的书取出来,是一本没有封面的书,或者说,更像是一打整理好的散页合集。
翻开第一页,上面只是简单地写着四个字《庸人手记》。
“难道是纹宗其他前辈所著?可听名字不像是理论类书籍。”我心中疑惑。
随意翻动了一下,心中大为震动:这是一本写了过去五十年发生的事情的日记,里面记录了对于作者人生意义重大的一些事。
“月历二十三年三月初七,我又一次经历了人生中的挫败。徐师再一次拒绝了我,我在街上轻飘飘地走着,大人看我友善地将孩子藏在身后,小孩看我时也停止了玩耍,像被扔在地上的木偶玩具。
我像往常一样喝酒度日,妻子离开后我总是这样。勉强能代写文章赚的薄资完全抵不住消耗,手无缚鸡之力的我竟然想去抢。
我瞄准了一个醉酒的衣衫华贵的公子,他瘦弱的样子让我误以为有机可乘。在跟进小巷后我丢失了他的身影,却反被一顿拳打脚踢。他已经发现了我,却看到我腕处的茧便停了下来,说:“既然读书识字,总该明白些道理,有手有脚,不寒颤么?”
我咬着牙不肯说话,但是第一次为自己哭了。妻子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哭,现在却有些控制不住。只是我依旧没有回答他,如果我这个时候辩解了什么,可能我胸中的气便泄了干净。
“人生漫漫,不该活成这样。”他看着我说,“命运的不公就像疆场的流矢,若不巧被射中,也不能找到可恼的人。有的人选择对身边人发泄,有的人只管拔了箭头继续战斗。”
我看着他,觉得他说的不过是屁话,真正的失败者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的。
“给你个机会,赢了我以后,我管你一个月的酒钱。”他说道。
就这样,我认识了这个奇怪的人,他叫齐公箓。”
“月历二十五年八月十五,我在风铃学堂教书,学生们对我很好,我短暂地找回了人生的意义。
今天是赏月的日子,让我想起远在林泉的妻子,已经三年没有消息了,如果他们还在那里的话。
学生说有朋友来看我,提着酒壶的潇洒公子。不知道怎么让我想起了那个人。他在学堂后面的菊园等我,我见到他时他正转着手中的酒壶,酒壶在他的手里就像猴群手里的椰子,看上去很大传来传去危险极了,却总是在双手间游走掉不下来。
齐公箓来看我让我很高兴,学生们过节回家,我们则在菊园的凉亭里吃糕点赏月。我问他是不是专门来看我的,他说是也不是。
我说可以说出来听听。
他说也许门外的人更知道怎么回事,于是给我看了一张图,上面的纹路很诡异。还配了一些文字,他说他不晓得怎么画,这是一个比较古老的图案。
我看了一眼觉得眼熟,然后让他等一下,我回到学堂的书室翻找,终于在一处桌角找到了那本《燕国策》,里面有一个正是他给的图。
那天我们聊到很晚,终于破解了这个图的秘密。这个时候其实他的身份已经无所遁形,齐公箓戴上漆甲重新与我相识。
“月部纹宗宗主,齐公箓。”
“风铃学堂先生,吕无涯。”
我们都被自己的正经逗笑,这个时候什么身份都不能改变我们是朋友的事实。”
“月历三十八年四月初五,我从越王山下山回家祭祖。
这时的我已经是越王山飞天阁的守阁人,也是越王山唯一一个非术师。十年前我受齐公箓的邀请上山,重建飞天阁典藏。在他的帮助下,我主持并带领各宗高手一手构建了飞天阁藏书一期。同时,我因为大量的阅读和知识,能够有效地帮助理解古籍的种种观点和要义,被整个越王山称为“老师”。
祭祖返回的路上下起了小雨,我再次看到了徐师,我说徐师好,他说老师好。我们都笑了,然后打伞一起回山。
徐师说不知道我怪不怪他当初言辞拒绝了我。
我说我早已释怀,甚至后来能够上越王山也不过是造化使然。
其实我没有说实话,我曾经恨过徐师,现在觉得可笑,当时的我简直是一坨烂泥,谁又能看得起呢?
洗干净脸的人,才有资格让人看他。”
“月历四十二年正月初一,一个孩子被放在我的门前。他是我的学生的孩子,这个孩子身份特殊,我本不打算接受,但是这个学生相求,我又不得不接受,也许是我内心的某种遗憾。”
“月历五十四年九月十八,我愧对自己,因为撒了一个不会被原谅的慌。
我很难对那个孩子说出真相,一个人总是难于面对真正的自己。我曾经差一点陷入沉沦,这次我想谨慎一点。做老师久了,反而更加小心,有时一言一行就很容易摧毁某个成长中的心灵,这一点我也不是问心无愧。
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在知识中对幼时的向往与执念一笑了之,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做一个闪光的普通人。”
“月历六十三年五月十三,齐公箓再次找到了我,我俩已近暮年,他看上去还很强壮,而我则大不如前。他擅长卜算,说我不是长寿卦。这些我都知道,人活一生,穷困与富贵,诋毁与名誉,我都经历了。
我说我已经毫无牵挂,齐公箓笑着告诉了我一件事,我才恍然,可能有的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迟暮之年,又该做些什么呢?”
到这里便是《庸人手记》的最后一张,中间有几张我跳过了没看,后面不知道还有没有,我感觉有些事没有说完,又觉得可能作者后来便死了,毕竟已经是迟暮之年。
将《庸人手记》放回书架,我继续去寻找《朝夕术论》,看了几页便草草回了住处。
晚上我提着小灯笼坐着床上,屋里的一切都看不真切,我将月华输了进去,看着小灯笼闪着光彩,从暗室里离开以后,小灯笼便没有说一句话。
“你听得见么?”我说道。
小灯笼没有回应我,也许只有在暗室里它才是活着的。
小灯笼对于其他的术师而言,应该只是一个读书的工具,而对于某些人而言,像“白发”少年,这可能是一个梦的开始。
我提着一个梦么?我反复地看着它,灯笼里的纹路弯弯曲曲,像一个个扭曲的象形文字。
“我也不过是个庸人而已。晚安。”我将小灯笼放在床头,侧身睡去。
过了好久。
“晚安哦。”
小灯笼闪烁着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