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的时候,一个俏丽的身影不安地站在门口,她穿着月白色的自制裙衣,发间是缠绕的浅绿色藤蔓发带,双眼时不时向远处撇去,好像担心那片黑黑的云会下起雨来。
白鹿樱应该站在门外很久了。
“陆沉师弟,你起来了?身体好些了么?”白鹿樱见我出来了,露出了笑容。
“多谢白师姐的药,不光好了,而且更精神了。”我惊讶白鹿樱没有敲门而是在门外等我。
“那就好,那就好。不够我那里还有。”白鹿樱说道。
“白师姐是有什么事么?”我问。
“也没什么事。”白鹿樱说道。
“哦,那我要去飞天阁了,师姐请便。”我说道。
“等等,我是没什么事了。不过,有个人想见你。”白鹿樱拦住我。
“哦,我不记得有要见的人了。”我说道。
“他,他要走了。走之前,想见见你。”白鹿樱说道,她声音很细小。
我看着低头的白鹿樱,说道:“他不会这么说的,你还是不够了解他。”
白鹿樱奇怪地看着我:“你们明明没有认识多久,就这么了解他么?他确实没有说过,但他走之前一定很想见你。”
我叹了口气,说:“好吧,那就一起送送他。”
白鹿樱领着我来到后山的一处凉亭,旁边是从后山野道下山的必经之路,我曾经和八斤师兄买菜时一直经过这里。
一个清瘦的青年站在凉亭里,他的衣服比之前宽大了不少,好像大病一场后之前的衣服都穿不上了。但是眼神却异常清澈,没有一点初见时野兽的感觉,头发认真梳理过,不亚于从野人到书生的转变。
听到有脚步声,杨震转过身来,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在这个时候见我。
“同门一场,陆沉师弟想来送送你。”白鹿樱说道。
我看着杨震说:“也没有几天不见,你变化好大。”
杨震说:“将一身黑虎散去,当然会瘦下来了。”
他说得不咸不淡,白鹿樱却在旁边偷偷抹眼泪,而我则不明所以。
“你也不和我说一声,散功是会死人的,痛苦不亚于拆碎了全身的骨头又装起来,就不能和褚宗求求情么?好歹他也是你的师傅啊?”白鹿樱说道,眼角的泪挂不住。
杨震则轻松道:“散了也好,我已经不是虎宗的人了,就还给虎宗吧。”
我看着杨震说道:“事情变得更糟了么?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杨震摇了摇头,主动走来前来,抱住了我。
我被结实地抱了一下,这个鲁莽的风格还真是没有改变。
“还是要谢谢你,至少,我的术纹还在,还可以追求其他的术。”杨震说道,“谢谢你。”
“谢谢你”是多么艰难的三个字,杨震松开了我,眼中满是真诚。
“那真是太好了。”我说道。
杨震示意我坐下,然后给我倒了一杯茶水,说道:“那天你走了以后,我想了很多,脑中的所有思绪像打了一个结,明白自己走进了这个结里,却怎么也解不开。”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说道:“后来,月光盛极,我身上的术纹自行运转,帮我抵御了渐冷的海风,我忽然明白,荣耀是在一个人心上的,是不可说的,因为它不可说,所以也不会被夺走。而月光始终在头顶的,它与荣耀一起,是不会抛弃我的,如果我自己不放弃术纹的话。”
我点了点头:“你能想到这点,说明真的想通了。”
杨震笑道:“等我说完。后来我细细感受月光下术纹的运转,感觉到对于术的理解更加深刻,月华的感受也更加真实。按照《黑天威王术》的记载,应该是摸到了天师的门槛。”
“我后来见了师父,师父并没有责怪我,他只问了我一件事,如果虎宗和月部有一天只能留一个,问我怎么选?”
“这件事你都没有和我说过。”白鹿樱不甘地嘟着嘴。
“你也没问啊。”杨震憨憨道。
“我不问你就不知道主动和我说啊?笨死了。”白鹿樱气道。
杨震不知道怎么接,我只能问道:“那你怎么回答的?”
杨震喝了口茶,说道:“我说,‘留月部,与虎宗共存亡。’”
我点了点头,这像是杨震的回答。
“后来我便和师父请求,按照师门规矩,散了我的黑虎,逐出虎宗,保留月部的身份。这算是最好的结果吧。”
杨震回答得轻描淡写,但我大概猜得到他经历了什么。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看着他肩上的行李,问道。
“去半界。”杨震说道。
“去半界?嗯,也好。”我说道。
“半界曾经有我虎宗的一个支脉,当年分离出去的,后来下落不明,师父希望我能找回他们,如果成功,便请求起源山,再给我一次进神阁的机会。”
“这么说,你还有再次获得漆甲的可能了?”我问。
“有一线希望。”杨震说道,“你觉得我会接受么?”
我想了想说道:“如果是之前的你,肯定求之不得。现在嘛,你应该是不会了。”
“为什么?能重新回到虎宗不好么?”白鹿樱不解道,她是深知杨震和虎宗感情的。
“因为漆甲的执念已经消失了。”我说道。
杨震继续说道:“但我还是答应了师父,能够再为虎宗做一些事,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端起茶杯,说道:“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你重获新生,在半界能得偿所愿。”
杨震回敬道:“我也敬你一杯,那日没有帮你追回漆甲,很是惭愧。”
我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从怀里抽出漆甲摆在小桌上,说道:“唯手快而已。”
杨震也是一愣,而后笑道:“哈哈哈,好。”
我们算是在这一笑中了解彼此的恩怨,虽然这场纠葛中,我们都经历了人生的巨变,从客观结果上说,我是得胜方,杨震是失败方,我获得了术师的身份,而杨震失去了这个身份。但是人生也不能因胜负而论,因为胜负总会过去的,而既定的事我们也只能接受,只能说,我们在一些不可抗力的左右下,选择了另一条让自己舒服一些的道路。至少目前,我还算满意,而杨震,也并不失落。
“差不多该出发了。”杨震说道。
“你是从日部长廊过去么?”我问。
杨震摇了摇头,说:“我从另一个通道过去。”然后看着我说:“抱歉,虽然我不是虎宗的人了,但还是月部的人,而关于另一个通道,没有允许我无法告诉你。但是你如果想知道,可以问各位宗主,我想他们是不会拒绝你的。”
我笑道:“你太认真了,我随便问问而已。”
接下来的下山路我便没有送杨震,以为白鹿樱要送他,我也不好横在两人中间,我的使命算是完成了,于是便被白鹿樱无情地过河拆桥了。
我看着白鹿樱亲密地搀扶着杨震下山,只能无奈一笑,独自往回走。
走了没多远,我看到八斤师兄一动不动地站在前面,旁边是东倒西歪的菜篓,好像一个被几百只麻雀啄得面目全非的稻草人。
他应该是站在这里很久了,地上已经有他深深的脚印。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这里正好能够看到凉亭的一角,也许刚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八斤师兄,其实...”我说道。
“师弟。”八斤师兄叫我。
“啊?”
“你说,于新培的酒,到底管不管用?”八斤师兄问我。
我抓了抓后脑勺:“我也不知道,总要喝了才行。”
“是啊,喝了才知道,没喝,谁也不知道是苦是甜。”八斤师兄自言自语道。
回去之后,八斤师兄如天神下凡,闯进于新培的小院抢了十壶“千秋醉”,据目击者称,当时于新培抱着八斤师兄的腿拖着走了几百步,哭喊着救命啊抢劫杀人了,愣是没有一个人敢拦。
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守口如瓶的目击者不算目击者。
那天晚上,我坐在紫龙涎的巨石上,陪着八斤师兄,看他跳了一晚上的水。他无休止地重复跳水动作,水很冷,冷了他就喝酒,然后喝酒喝热了又跳水。他用这种方式重复地伤害自己。
如果一个人先伤害自己,别人还能不能伤害他呢?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某种仪式,八斤师兄迟来的青春期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