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黑暗再次与安静融为一体,我不知道哪里是出口。从我进入神阁开始,这里已经没有上下左右的概念,仿佛是一只球笼,而我是笼子里乱跑的老鼠,无论怎么走都在原地。
“原来你在这里,我还一直在找你呢。”我看到黑暗中有一个人走来,明明没有光照在她的脸上,我还是认出了是她,裴秋颜。
她没有戴面具,甚至没有穿宽大的长袍,而是穿着寻常女子穿的秀衫,淡黄色,清冷的面容有了些小家碧玉的温暖的感觉。
“快跟我走吧,他们就不该带你来这里。”裴秋颜说道,她来捉我的手,她的手很凉。
“谁带我来的?”我问。
“不记得名字了,是曹师道的徒弟,一身的酒味。”裴秋颜说道。
她领着我在黑暗中行走。
“你知道怎么出去么?”我问。
“当然,出口离这里不远,但是第一次来的人很容易跟丢了。”
“对了,神阁里有一只食字兽你知道么?它喜欢捉摸人,还会对奇怪的东西感兴趣。”裴秋颜说。
“奇怪的东西,比如呢?”我问。
“比如一些来历不凡的物件。”裴秋颜说。
“刚刚有一只巨兽,它想要我的香符。”我想了想说道,“但是它是阿井给我的,谁也不能拿走。”
“阿井是谁?”裴秋颜说。
“你不知道阿井么?阿井你见过的啊。”我说。
这时裴秋颜转过身来,说道:“阿井我认识,你不认识我了么?阿七。”
裴秋颜的脸竟然变成了阿井的脸,好像一个长大的阿井。
“阿井”笑着把手伸向我的怀里,说道:“既然是我给你的,我看看好不好呀?”
我感觉到一双手从我的怀里正往外掏香符,可我却无法阻止它。
“不行,阿井只会叫我阿水的。”我说着,努力向前一摇,我感觉到我的头磕到了墙壁上,发出一声“当”响。
我揉着头起来,这一下磕得我的大脑一阵阵晕眩,我发现我自己的右手正插进怀里,而对面正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也在揉着额头。
“你还真不客气,头很硬啊。”另一个“我”说道。
“你到底是谁?”我警惕地问。
另一个“我”说道:“我,就是你呀,只是你这个人大脑够乱的,所以我也就很乱了。我看看你想到了什么?”
“我”又变成了一个肉嘟嘟的小孩,是武羊的山山,那个料婶家的孩子。
“哈哈,这个小孩真可爱。”“山山”说道。
接着他又变成了张包子,徐工匠,于新培,巴朵,我看着他像是一个技艺精湛的画家,把一张张惟妙惟肖的脸画在自己脸上。
“咦,还有一个人。”说完,另一个“我”又变成了祈月庙的庙祝。
“这张脸很奇怪,很普通,又很熟悉。”“庙祝”说道。
接着“庙祝”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啊”“啊”地嚎叫,好像什么东西钻进它的脑袋里一样。
“这是...《元殃咒》?为什么,我触怒了谁,为什么?不要念了,不要念了!”
“庙祝”蜷缩在地上,在地上不断地翻滚,我看着它这么痛苦,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虽然它捉弄了我。
“庙祝”滚进了黑暗中,然后消失不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
“既然你认不出与你相通的字,那便用另一个方法吧。”
“等等。”我说,“我不是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么?”
“现在情况不同,你只需要接受就好。”
“你是谁?”我问。
“食字兽。记住,接受。”声音消失。
我所处的黑暗空间骤然亮起,无数密密麻麻的文字布满了这片空间,赫然是曾经显现过的所谓六千字神刻,他们每一个都仿佛拥有生命,缓缓地流动,我立刻闭上眼睛,曾经痛苦的经历让我不敢看它们。
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念着咒语,很微小,需要努力才能听到。
接着这个声音不断放大,咒语我听不清楚,它是那种没有任何含义,但是发出声音就暗合天地规则的语言,我在这片咒语中感觉到神情恍惚,灵魂即将出鞘。
什么东西在向我靠近,如同千军万马向我袭来,我感觉自己就是雨中的泥,暮春的雪,又被无数马蹄踏过。
我痛得睁开眼睛,看到无数的文字闪着黄白色的柔和光芒,在空中汇聚成一条河流,流向我的头顶,走入我的身体,现在的我,一定像一个接着滴油漏斗的油瓶。
文字在脑海中轰炸,这种感觉比当初月照林里月华涌进我的身体还要恐怖,就好像踩断一根手指和踩断全部的手指的区别。
我听见两个人在说话。
“小心点,慢慢灌,一滴都不能流出来。”
“是,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弄出这么多。”
“等等。”
“怎么了?”
“这上面写得是几?”
“柒。”
“我问你这是几?”
“是柒啊。”
“你打我干什么?”
“我打你,一会儿首领会打死你。我们要找的是壹不是柒,壹和柒你都不分了?”
“什么时候改成壹号了?”
“完了,全完了,你等一会儿,趁还没被吸收,赶紧倒出来。”
“能倒出来么?”
“挖也要挖出来。”
我感觉到有一只大勺子在我的眼球上刮着,好像山山在用勺子刮干净罐子里的蜂蜜。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相似,那些灌进我头顶的文字又从眼睛流了出去,原来我的感觉是排斥所有灌进我身体的一切。
“如果你没有感应,你必须要通过灌顶来接受它。”
一个声音告诉我。
“每一个术师都有一只漆甲,也只有一只。”
“漆甲是你的印记,是你的标志,是你作为术师的符号,也是你宿命。”
“拥有了漆甲,证明你通过了月神的考验,就是月部的一员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给...老子滚开,我不要加入月部了。”
兽首又出现在了我面前,说:“快结束了,现在是五千字,等六千字全部完成,我便帮你生成属于你的漆甲。”
我第一次如此讨厌文字,他们奴役着我,代表着一种名义上的更高的力量对我的嘲弄,它告诉我,这就是你,你被选中什么,你就是什么。
终于,当最后一个文字飞出,我瘫坐在了地上。
兽首面对着如钟一般镶在空间内壁排列好的文字,张大了嘴,猛吸一口气。
黄白色的文字一只只飞向它的嘴里,兽首边吸边嚼,好像嚼碎的只是一只只鸡骨头。
它的嘴一定很硬,我听到了金石与刀剑相碰的声音,又听到了一阵阵好似打铁的敲打声,兽首的鼻孔在喘着粗气,嘴巴好像一只熔炉,在冒着白烟。
它沉重地呼吸着,一只只文字就像从网里回到水中的鱼儿,欢脱地漂进黑暗之中,又回到它们原本镶嵌的地方。
“寒”“久”“歌”“文”“平”“乱”
只有几个字是来的路上我看到和一些建筑的石刻相似的文字,但是我并不明白它们都是什么意思。
“好了。”
兽首停止了喘息,凑过来张开了嘴,从它黑暗的口中飘出一只黑色的面具,上面是流动的符文,符文像一只只蝌蚪在面具上流动,面具像一面湖水任由符文遨游。
我用食指轻触它们,上面的符文竟然通过我的食指流进我的身体,我看着他们在我的身上遨游,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头发划过自己的脖颈,看着自己的手擦过自己的脊柱。
我听见他们和我说话,这一刻我在昏沉的黑暗中第一次和远处的月亮有了联系,它映在我的眼睛里,明亮,皎洁。
“这是属于你的漆甲。”
兽首说道。
“它真漂亮。”我说。
“漆甲是术师真正的老师,你学习的第一个术必须要借助漆甲来领悟。我听说半界也有一些术师的传承,但是他们并没有漆甲的帮助,因此无论是术的掌握还是对于月华的使用,都会有成倍的困难。”
“漆甲碎了,还能再造么?”
兽首摇了摇头,看着漆甲在我指尖漂浮着,说道:“每个人的宿命只有一个,打破了,就没了。”
“那打破了会怎样?”
“打破了,天道就被破坏了,一个去往远方的人没有了地图,会怎样呢?”
我看着兽首问:“那,我的宿命呢?”
“你要自己问问漆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