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大师面目凝重,宝相庄严,虽上了年纪,依旧脸颊丰满,不曾有寻常老人皮骨消瘦的样子,和印象中的高僧有几分相似,但在我心中,即便剃度,却也远远当不得一句大师。
我站在骆也明的背后,说道:“骆也明,你念的经文,是在超度你的哪位徒弟?是路恪生还是骆闻楼啊?”
骆闻城、映和尘心大师也赶来了,尤其是骆闻城,大惊失色道:“班司使,你不是说找不到闻楼师兄么?他死了?”
我看了骆闻城一眼,转而接续对骆也明说道:“骆闻楼走上了绝路,他相信了某种邪术,能够改头换面,重新做一个新的匠人,于是焚烧石刻,投身火海,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但是他还是失败了,人埋在了骆宅。”
骆闻城悲伤道:“不会的?师兄那么讨厌,那个讨厌的人怎么就会死了呢?不会的。”
我接着对骆也明说道:“还有路恪生,你真的以为他不回来找你么?你知道以他的性格是绝不会这样做的,但是,一个人死后变成的鬼,并不会因为他自己心中有暗而成为鬼,而是对于那些活着的心中有暗的人,鬼是长在他们心里的。”
骆也明依旧敲着木鱼,念着经文,不曾有丝毫地停滞。
骆闻城走上前要抱住骆也明,却被尘心拉住了,骆闻城挣扎道:“我要向父亲问清楚,师兄们的死和父亲绝没有关系,绝不。”
尘心说道:“尘名师弟已经进入了超度中的不可断之境,在无我无心的苦海里和佛对话,如果现在打断他,他会在苦海中出不来的。”
我看尘心认真的样子,不像有假,知道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待,便愤懑地离开了。
映看我走了便追了上去,而骆闻城则跪坐在骆也明的身后,默默等待。
我走出落安寺,心里的气消了大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气,这些人和事明明与自己无关,却偏要掺和。
“我,是不是一个很讨厌的人?喜欢管别人的事,还爱讲道理。总是自作聪明。”我的拳头砸在寺庙门口的老槐树上,震得叶片纷纷掉落。
映哼唧了半天,犹豫着说道:“是吧。”
我说道:“以前你说话很直,不会像现在这么犹豫的。”
映反击道:“以前你也是我行我素,不会这么怀疑自己啊?你知道你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一次了么?”
我不好意思道:“我问过么?”
映说道:“当然问过了。师父说,当你反复问自己,反复要自己注意,却还是不能改变的时候,这大概就是你的本心吧。”
我说道:“你是说爱管闲事是我的本心?”
映偷笑道:“其实是喜欢打抱不平了,或者说,想要把面对的一切都弄清楚,不受蒙蔽。”
我说道:“可能吧,我对我自己的一切都不了解,所以会想要了解更多别人的东西吧。”
映说道:“也没有问题啊,但是不能太急,也不能意气用事。有些事已经发生毫无办法,首先不能责怪别人,但更加不能责怪自己。”
我点点头,奇怪道:“怎么换你给我讲起道理来了?”
映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说道:“在家的几天,我刚好想通了呗。”
我说道:“那你说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映无奈道:“你最了解,你肯定有答案呀?”
我叹道:“看了只有等下去了,我先问问尘心大师能不能让我们留宿吧。”
我本来以为尘心大师会拒绝,没想到尘心大师倒是很爽快的答应了,理由是我们是骆家的朋友,但是却也要求我们帮忙做寺里的日常,我和映连连便是自己不会念经颂佛,尘心大师说,他还不放心我们念经那,怕佛祖生气怪罪他。尘心大师只是要我们帮着挑水和采摘菜园的青菜,这些活倒是不费力,我们答应了下来。
只是映对于这两样都做不了,但是她发现了落安寺的香台不稳,便主动提出帮忙修理寺里的各种桌椅,木工可能更适合她。
到了晚饭时间,我、映和尘心大师一起吃了顿斋饭,掌勺的自然是尘心大师,虽然没有油星,我们依然吃得开心。
骆闻城没有来吃饭,映问道:“骆公子去哪了?”
尘心大师说:“骆公子还在守着尘名,他没有离开过。”
我问道:“骆也明念经多久了?也不吃饭么?”
尘心说道:“有三天了吧,一直没有从不可断的状态出来过。”
我惊讶道:“那能扛得住么?”
尘心说道:“苦海里的痛苦,比口腹之欲更甚,但愿师弟能够走出来。”
我快速吃完饭后,端着尘心大师为骆闻城留的饭菜,去了骆也明念经的小院,一进院子,便能看到骆闻城认真地跪在骆也明的身后等待着。
我将饭端放到骆也明身后的石阶上,说道:“饭还是要吃的,饿死了,骆也明就超度不过来了。”
骆闻城开口道:“班司使,我知道你对家父有很多误解,我也不解释,我相信他。”
我笑道:“怎么你也进入不可断的状态了?就不能过来说?”
骆闻城犹豫了一下,说道:“腿早就麻了,起不来了。”
我哈哈一笑,上前将他扶到石阶上,骆闻城端起饭就往嘴里送,便吃便说菜不多。
我看他吃的着急的样子,说道:“你为何那我确定是我误会了你父亲?”
骆闻城放下饭碗,说道:“路师兄一直是父亲最喜欢的,也是教导最多的,不仅将我骆家全部的技艺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他,而且每一次有大族点名父亲上门出工,父亲都会带着他。而娘在世的时候,将路师兄当自己的孩子对待,一直在帮他寻好的亲事。不知道多少徒弟羡慕呢?甚至有八师兄就是因为嫉妒路师兄才负气而走的。”
我问道:“就因为如此,你才确信,路师兄的死,和骆也明无关么?”
骆闻城说道:“这还不够么?”
我也不争辩,又说道:“那骆闻楼的死,你又该怎么说?”
骆闻城遗憾道:“这点我也想不明白,不过可能也会理解一些。闻楼虽然算是半个我骆家的人,但是从来没有被真正尊重过,算是半个义子,半个下人。而他的天赋,也并不突出,在父亲的徒弟中,资质都是偏下的,他起初也和师兄弟们做一样的东西,可却不能脱颖而出,一直被比下去。后来他不知怎么转做一些奇怪的石刻,算是另辟蹊径吧,和师兄们的差异出来了,却也不被世人所接受。父亲对他也没有过多期待,却也不错。”
我说道:“多么极端的两个人啊,一个被无限地期待着,一个被无限地忽略着,两个人都不能做自己,迷失在被控制和被遗弃里。”
骆闻城问道:“班司使是不是知道什么?说的话我不明白。”
我本欲将看到的骆闻楼的竹简内容告诉骆闻城,却想起骆闻楼的请求,便没有说出来,而是说道:“等骆也明恢复过来,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骆闻城吃完饭后,也没有回去跪着,我则陪着骆闻城一起等待,中途问了很多关于路恪生和骆闻楼的事情,尤其是骆闻楼最近半年的一些可疑之处,希望能够找到一些关于骆闻楼说的那个人的一些信息。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我和骆闻城都有些睡意,木鱼声和念经声持续不断,直到突然当的一声,好像是什么碎裂的声音,我听到念经声一下子断了,骆闻城也惊醒:难道是骆也明恢复了?
我们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安静地等待着,只见骆也明捧起手中的那只木鱼,然后将碎片拨开,从里面拿出一只远远的果核状的东西,盯着看了一眼,两眼,三眼,而后含笑一声,仰头倒了过去。
“父亲!”
骆闻城激动地冲上前抱住骆也明,骆也明眉眼带笑,却也毫无生机了。
而我则拿起骆也明刚刚敲碎的木鱼,木鱼的底部刻着百年骆氏的印记,而木鱼之中,赫然是刚刚骆也明端详的果核。
我将果核放到掌心,对着院中的昏黄的灯光,看到核桃大小的果核上,竟然刻着一座城池,城池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景点,都分毫不差地还原在上面。我看到了熟悉的曲江桥和南巢,还有东门一排排茶楼,其中茶楼里还有茶客在喝茶,尽管茶客微小,却也是神态一目了然。这座城中,有山,有水,有房,有鸟,有人,还有一种时光斗转、千年不变的沉稳。
我将果核反过来,果核的背面,也就是果核保留的半球的部分,刻着四个字,敬献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