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住在哪里?”应天府问我。
“东城的福临客栈。”我说道。
“嗯,那个客栈并不便宜啊。”应天府感叹道。
“朋友帮忙找的。”我解释道。
“韩嘘嘛,我知道,东城斧头帮的帮主。”应天府说道。
“你跟踪我?”我反问。
应天府轻描淡写地说道:“没必要,我想要知道西都发生了什么,总会有人告诉我的。”
应天府接着说:“这就是大族的力量,那个韩嘘,也不过是用来稳定东城的一颗棋子而已。你现在觉得认识他很了不起,可是等你成为净衣之后,就会发现,那是你在西都结识的最小的人物。”
我说道:“小人物也并不简单,看起来是小人物,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应天府说道:“我知道,只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中原有五个大族,崔、李、唐、刘、林,自汉初到如今大魏,都是屹立不倒的,哪怕中间会有几个小人物翻身,但纵是曹魏当家,与他们又有半点影响么?可倒下的小人物,又岂止是千百个曹魏呢?”
我沉默了一会,说道:“为什么给我这样的机会?”
应天府说道:“映是个单纯的孩子,她和她的母亲说了很多你的事情,少年穷困没有什么的,我见了你之后,看得出你是个不甘碌碌的人。要知道,当你没到那个位置,你做了错事,总能被归咎于没到那个位置;而当你到了那个位置,哪怕做了错事,也会被各种力量所纠正。我不说太多,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该说自己是不是幸运,从去年开始,我的人生因为那场祈月节而发生了聚变,一瞬间从底层的挣扎置身事外,成为了人间看客的样子,如今回到半界,又有机会成为过去讨饭都进不去家门的人家。
应天府的好意是冰冷的,他可能是为了让映高兴,也可能只是想要有一个并不复杂的接班人可以培养。他完全不需要向我解释这么多,但还是说了。
只是,我和映的关系,真的该是这样的走向么?
“您和映有很多年没见了吧?”我说道。
应天府回忆道:“是啊,当年大哥惹了些能招致应家毁灭的人物,我们不得不将她送走。如今再见,差点不认识了。我记得你是孤儿吧?”
我说道:“差不多,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也没有小时候的记忆,现在哪怕亲生父母站在我面前,我们也很难相认了。”
应天府说道:“一个人也没关系,迟早都会有的。该说的我都说过了,我会找人再联系你关于净衣的事,放心,只要你还在西都,我找得到你。”
应天府扯着毛驴的缰绳,毛驴似乎有些累了,扯了半天也不动,应天府呵斥道:“畜生,走!笨驴就是不如良驹啊。”
我抬起头,问道:“伯父,从这里到府上远么?”
应天府笑道:“应府就在西安街一号,不远,你若是要去拜访,随便打听一下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说道:“不远就好,我看折马并不听话,不如我把它牵走吧,也省得伯父看着碍眼。”
折马倒是很听我的话,我刚从应天府手中接过缰绳,折马便把头伸过来,哈哈地喘着急气。
应天府瞬间落下了脸,说道:“阿七,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摸着折马的耳朵,温柔地说道:“伯父,映用折马换了我进入净衣的机会,我不能够用进入净衣的机会,再换回折马么?”
应天府气笑了,说道:“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这是我见过最赔本的买卖,你真的要做?”
我说道:“要做。”
应天府也不急着骂我,虽然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在骂我,而是说道:“我能问问原因么?”
我帮折马卸着鞍套,同时说道:“可能我想的太简单了一点。您和伯母大概是误会了我和映的关系,我们只是纯粹的好朋友,就我个人而言,承担不起您,甚至是应家的期待。原因大概是我当惯了庶民,已经没有了对于士族的羡慕。至于净衣,是我不够了解了,我会再想清楚。如果我进入了净衣,对于我雪斗的身份,应该也是不好遮掩的吧,就不再麻烦应家了。”
应天府冷笑道:“不再麻烦应家这句,倒是更像瞧不起我应家了?你可知道,得罪了应家,你今晚便要露宿街头了。”
我说道:“应家势大,伯父气量恢宏,是不会难为我的。”
应天府点头道:“我不会难为你,现在我只是感到失望而已。”
我给应天府作了一揖,说道:“我一直没什么教养,只顾着自己痛快,顶撞了您,是在不是我的想法。”
说完,我将拆好的鞍缰系在一起,没有了鞍缰的折马,果然舒服了很多,在原地蹦跶了起来,瞬间恢复了活力。
“现在舒服了么?”折马蹭着我的胳膊,我逗它说。
我将手中的鞍缰递还给应天府,他不屑地看了一眼,丝毫没有动手接过来的样子,我知道他是不会要的,便抡起鞍缰,用力一抛,将它丢进了曲江里。
“你小子,这,很贵重的,你知道它能让一个五口之家,生活多久么?”应天府说道。
我笑道:“那我就替捡到的人谢谢应老爷了。”
我接着补充道:“您路过这曲江桥上大概也不知道多少次了吧,却从不曾想过这条水流向哪里。它一直流向城外,孕育西都城内贵胄的同时,也孕育西都外五县,这条水的上游是红墙戏歌,下游是刈麦秋田,大家都是喝着一样的水。”
应天府说道:“你倒是教育起我来了?”
我摇头道:“晚辈不敢,晚辈只是想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自然是没错,但同一条水,低处和高处,各有风景罢了。”
“那你可要有心理准备,水流低处可能见不到高处的人了。”应天府说道,我知道他怕是要从中干预,不允许映再与我相见。
我仰面笑道:“不仅有江河汇海,万水归一,也有云蒸霞蔚,涓滴成雨,流到东边的水,会以雨的身份再次回到西边。我想,低处与高处的人,也会再见的。”
“伯父,那就再会了?西安街一号,我一定拜访。”
我骑上折马,折马没有了鞍缰后比良驹慢不了多少,小短腿蹬蹬地向前跑,甚至更加适合穿街过巷,同时西都也没有规定,不能快驴过街,于是我便没有了任何的阻碍,一路从西面骑回了东面。
直到我被折马颠得精疲力尽,才停在路边歇息,也不管其他人的眼光,就躺在那里,像一个还没有开工的乞丐,夕阳照在我的脸上,是一晃一晃的金色的条纹,我伸出手去抓它,却又抓不住。
我不知道应天府看到我骑着折马飞去的表情,我也没有别的选择,说话的时候也在抖,我知道如果我在应天府旁边站得久了,再听他几句话,说不定便不会拒绝。
应天府回家后,大概会大发雷霆,说不定还会下令将我从西都赶出去,至于映嘛,我不清楚她到底怎么想,但我坚信她绝对是了解我的,而她向家人说的一切也不过是她的一时好意。
一只巨大的驴脸探过来看我,呲着牙,嘴里的口水好像要滴在我的脸上,它越靠越近,终于,吃上了我头顶着的杂草,原来路边有一只杂草,已经被折马盯上了。
我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准备回客栈碰碰运气,万不得已,便要求助韩嘘了。
我不后悔我的冲动,净衣换折马,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商人逐利,应天府又是西都第一商,所以,真的这么简单么?
好多事想不明白,我到底还是太年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