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叫眉庄的茶楼,老板已经因为韩嘘而认识了我,不能再允许我随便坐一个普通的茶座,强硬地将我安排到贵宾的茶间,这让本来喜欢听异闻的我倍感无趣,有时候清净也是一种烦恼。
在老板给我添水的空档,我旁敲侧击地验证了下韩嘘告诉我的那些话,事实证明从结果上看他没有说谎,从他当上“老大”之后,东城确实干净了很多,不光没有了欺负商铺地摊的痞子,还减少了所谓的“保护费”,这也是老板对韩嘘客气的原因。
我在茶间里独自喝茶闷得慌,外面总传来偶尔能听到一两个词但总是听不清完整句子的声音,这样最是让人痒痒。我听到他们说了“北城”“震动”“塔楼”“大旗”这些词,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在讨论昨晚北宁街的事。
事实上西都城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大多数人的了解拼凑出来的版本是:昨晚有紫薇星追天狼星于穹外,天狼星重伤坠落,扫过西都上空,西都上空的红芒是天狼星的血。天狼星撞过成御门的塔楼和朝升门的大旗,坠在西都南面的终南山上,终南山上的一座古庙被砸毁,人间惨剧。
刚知道的时候我算是松了口气,有人瞎掰就好,虽然可能也是被某些人有意主导,但终究是掩盖了过去。北宁街发生的事终究是要藏在黑暗中的,不过对于我来说却是重要的经历,至少,它距离我了解净衣和雪斗的关系,提供了很多的帮助。
老板安排的茶间临街,我稍稍转些身子便能够看到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西都除了个别重要的官用街道,一般是不禁牛马的,但是不能纵马伤人。
我看到人群里,有一个人戴着遮阳的竹笠,骑着一只毛驴从旁边经过,那只毛驴眼睛很大,而且半天不眨,尾巴却很短,一副叹气的样子,我再熟悉不过了,难道是映么?
说起来有好些天没有见到映了。映说她的家在西都,回去看看,可进西都后,就一点踪影都没有,这可太不正常了。
我迅速地从茶楼里出来,朝着骑着毛驴的人可能的方向追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运气好,当我每次就要失掉毛驴线索的时候,总会被人撞一下转了个圈,晕头转向的我道歉后抬头,准能看到远远的骑着毛驴的人进入一条小巷。
如是七八次我循着毛驴从西都的东城走到西城,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一座石桥上,那个骑毛驴戴竹笠的人就站在桥上看着脚下的涛涛江水,而他斜扛着一只钓竿,钓竿的线上拴着一捆干草,毛驴在咬着干草,但是钓竿总是一跳一跳的,毛驴老是吃不到,就围着那人转。
我看到桥旁写着曲江二字,大概是这条水的名字,看字迹也有些年头了。
我走上桥,走进了才听到是一个浑厚的男声,便知道不是映,八成是认错人了。但这只毛驴却过于眼熟,未尝不可能是从映那里得来的驴。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骑毛驴的人胸中充满豪情,吟诵起先帝的《观沧海》,不过他夸张的表情和语调里满到溢出的情感,颇像是给上级官员汇报演出的小官。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啊!”
吟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嘴里嘟囔着:“到哪里,到哪里。”
我看他左望右掰的样子,说了句:“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骑驴的人恍然大悟道:“对对,若出其里,若出其里。”
他高兴了一下,而后看向我,怒道:“我记得起来,用你提醒我么?”
他生气的样子煞是恐怖,好像半夜睡醒看到的一张虎脸,没有术师的威压,便足够下得人喘不上气。
“打扰阁下雅兴了,晚辈先赔个不是。”我说道。
“算了算了,下不为例。”骑驴的人将竹笠取下,露出扎得紧紧的头发,他衣着并不简单,比我看到的最好的材料还要贵上几分,但是并不张扬,灰黑色加上格外细致的做工,穿在他的身上多了份端正。
“晚辈看前辈这头毛驴,与我一位朋友的毛驴像极,才忍不住上来问一下,您的毛驴,可是从别人手中买的?”我问道。
骑驴的人斜眼看我,说道:“你看上我的毛驴就说看上,还你的朋友,你是不是看我一个人好坑骗,啊?”
我看对方也不像好说话的样子,便也放开了说道:“我只是怕我那朋友被人骗了而已。”
骑驴的人说道:“我这只毛驴是买来的,你满意了吧。”
我问道:“从谁那里买来的?”
骑驴的人说道:“当然是卖驴的。”
我又问道:“卖驴的可是一个姑娘?”
骑驴的人想了想,说道:“还真是一个姑娘,俊俏得很。”
我说道:“那姑娘因何卖驴前辈可知道么?”
骑驴的人说道:“你烦不烦人,我说的已经够多了,你识趣早就该走了。”
我想着那卖驴的一定是映了,她对这只毛驴甚是喜爱,若非走投无路,一定不会卖它的。难道,她没有回家,或者遇到了什么困境?
我本已离开,却又回去追上了骑驴的人。
骑驴的人看我拦住了他,说道:“你若再纠缠,我便不客气了。”
我解释道:“晚辈不是有意的,只是我那位朋友对这只毛驴甚是喜爱,若是卖了它,定然是遇到了困难不得已为之,请前辈告诉我是在哪里买的,我也好有个寻找的地方。”
骑驴的人想了想,说道:“南面。”
我问道:“南面的哪里?”
骑驴的说道:“南面城外水向西流的地方。”
我刚要谢过,便反应过来,说道:“前辈怎么骗我,西高东低,哪有向西流的水?”
骑驴的人笑道:“水不能向高处,人却是可以的。我问一句,那人真是你的朋友?”
我点头道:“真是。”
骑驴的人又问:“只是朋友么?”
我说道:“是真正的朋友。”
骑驴的人又叹气道:“哎,你们报了我的名字,一起破了城门,便只是朋友,那可真是亏死了。”
我听到这里,说道:“您怎么知道我们破了城门?您说报了您的名字,您是....啊?您是应天府?”
骑驴的人说道:“西都有假冒郡守的人,也不会有假冒应天府的人,你没有听过么?”
我惊讶道:“啊,这,那您和映一定是认识的了?”
应天府叹气道:“我的女儿过于调皮,一路照顾她很辛苦吧,哈哈。”
他竟然是映的父亲?
不过喜欢捉弄人的爱好倒是很相似,我这么想着,却不能这么说。
“其实我们是互相关照的。”我说道,“后辈阿七,见过伯父。”
应天府从毛驴上下来,说道:“见过了见过了,雪停回来就说起了你,说你是她在那边认识的唯一的朋友。”
雪停是映的字。
我不好意思道:“是么?嘿嘿。”
应天府示意我们向前走走,他牵着毛驴,我跟着一起下了桥。
“阿七,听雪停说,你想要加入净衣?”应天府说道。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应天府解释道:“我虽是从商,但我大哥应天豪却是江湖上有名的豪杰,我们应家师西都百年大族,对于白龙司和净衣的事,可能知道的比你还要多。至于那边,我既然同意雪停的师父将她带走,自然也是知道的。”
既然映的父亲知道术师,那我便轻松多了。
“不错,我想要加入净衣看看。”我说道。
应天府问道:“为什么要加入净衣呢?”
我虽然有借着净衣的身份方便调查半界术师活动的目的,但是却不能够说出口,便简单地讲了讲遇到的班良的故事,最后说:“术师里有很多为非作歹的人,他们仗着自己是术师便视普通人如猪狗随意宰杀,我希望能够保护他们。”
这个理由还是拿得出手的。
应天府说道:“好,果然是个心怀天下,有志向的好男儿。不错,只是你一心想要加入净衣是没有用的,净衣不会要你。”
我问道:“为什么?是因为我的身份么?”
我指我是雪斗的事。
应天府说道:“没那么简单,净衣如果那么好进,大家都挤破头进了,但实际上,净衣在整个大魏,也不过百人而已。净衣,不仅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更是一种权利,一个官方赋予的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权利。而就像做官一样,净衣,是不对庶民开放的。”
“哪怕实力强也不行?”
“也不行。”
“不畏死,有一颗正义之心,也不行?”
“也不行。”
应天府的回答很坚决,让我有些心灰意冷。
其实也不难理解,从前朝起,尤其做官,也是以推举为主,而这种看似重才重德的标准,实际上多是士族之间,与庶民毫无干系。
而对于净衣而言,不是寻常官吏能比,自然更加严格。
应天府接着说道:“映因为你的事情向我开口,我怎么也不能驳了她的面子。不过这件事也不那么容易,所以我便要了她的毛驴,也算是一种交易吧。”
“什么交易?”我问道。
应天府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她把毛驴给了我,我举荐了你去净衣。”
“到时候进入净衣有很多环节考核等等,还需要再细细商议,但有我应家的支持,寻常的士族子弟,自然是比不过你的。”
应天府说着,用力地拍了拍毛驴的耳朵,说道:“我要这个毛驴有什么用呢?它叫什么?折马?终究不是马,不光不能跑,哪里骑得出去啊。当然,这个交易本来也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你要明白我的苦心啊。”
我看着应天府拍着折马的耳朵,折马不情愿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当时不过是随意一说,没想到映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人竟然记下了,还和许久没有联系的家里说了这个情况。
她这份情谊,我怎么能够不接受呢?
只是,净衣不收庶民的规则,让我无端想起自己那朦胧的过去,与阿井在街上抢饭挣命的日子。
我,不过是一个庶民而已。
折马换净衣,应天府抛出来的,是一个并不等价的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