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奇过白龙司的里面有什么?
是排列得星罗棋布、机关重重的阁楼,或是养了一群能言人语、可飞天遁地的异兽,再不济,也要有无处不在的面目狰狞的守卫。
遗憾的是白龙司里面什么都没有,就是些普通的房屋,以及,一座巨大的水池,水池中心是一座铜雕的龙。
大概是荒废太久的原因,水池内早就没有了水,里面的污泥结成了一个个坚硬的土块,上面点缀着茁壮成长的狗尾草。铜雕的龙只有一只有眼睛,另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它的嘴里应该是能够喷水的,只是现在不知道去哪找水。
能够明显地看出来,水池周围分出着八个石凳,可以看清水池内的全貌,也许在几百年前,这里围坐着一圈人,他们看着水池里的鱼儿,决定着与术师或与天下人有关的决定。
雕像青年就坐在一块石凳上,看着水池中间的铜龙,也不讲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的表情既不悲伤也不难过,倒像是一种茫然,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
雕像青年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向水池中的铜龙投过去,石子砸在铜龙的头上,发出当啷的声音,然后一路落进池中。
雕像青年似乎获得了久违的快乐,他又捡起石子,再次投向铜龙,这次不仅砸得叮当响,还将铜龙仅剩的一只眼珠砸了下来。
我自己年纪不大,但已经不会做这样的事了,所以倒觉得雕像青年才是一个孩子,他在忘我地咂着铜龙,渐渐出手没有了力量的分寸感,铜龙被他的石子砸得松动起来。
雕像青年把铜龙当做玩具,玩得乐此不疲。但是玩具总有被玩坏的时候,铜龙是承受不住雕像青年的攻击的,终于,它的头被敲掉了。
随着铜龙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雕像青年又愣在了那里,恢复了刚刚的呆滞。
突然,铜龙断裂的颈部,喷出一股股水流,水冒着热气,同时升腾着白色的烟雾,开始灌溉着干枯的水池。
直到水池再次被水充满,水池上方也被升腾的热气烟雾所笼罩,我和雕像青年都隐隐看到里面有一个人影走过来,他走进了我们才看清楚他的样子。
一身黑袍,头发花白,仙风道骨中又看上去有些狡猾,尽管这个人的气色过佳,我已然能够看出来,他就是石壁画面中晚年的子房。
雕像青年看清是子房,大惊失色,愤怒地把起剑,向雾气中的人连劈三剑。
每一剑都生出恐怖的剑波冲向子房,而剑波穿过他的身体后,又无声地消失在雾气中。
“你能够看到这里真是天意啊,我猜你一定大动肝火,不想要见到我吧。”子房和善地笑道。
雕像青年持剑怒视着他。
子房接着说道:“我也考虑过不去设置这么一个纹术,但是又心里难安。其实没有人知道,在白龙司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我总是会来到化龙池边,用石子去投龙头,也许是儿时的习惯吧。那个时候还有很多朋友,他们大多是将门之后,我们立下灭秦复韩的愿望,由于没有了条件,我们便以投木桩代替投壶,谁投的准便是谁能灭秦。那个时候我瘦弱常常投不到木桩的位置,于是夜晚会偷偷练习。一晃一甲子过去了,愿望实现了,也找不到他们了。”
我有些理解子房的难过,因为我是一个一直没什么朋友的人,不过最近一年却交到了之前从没有交到的朋友,现在有时候还是会想起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雕像青年讥笑道:“大汉已经不在了,你是不是很失望啊?创造我出来,以为能够在你百年之后护佑大汉,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子房似乎没有听到雕像青年的话,而是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其实我创造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我是有自己的愿望的,但是你却不是我,而是一个崭新的张良。新的张良,应不应该活在旧的张良的阴影之下呢?当年我的师父传我术时说,你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要做逆天而行的事,术的根基是天道,天道不可违。”
雕像青年失落地说道:“你既然知道,又创造我出来做什么?而我,现在又该做什么呢?”
子房接着说道:“我老了,糊涂了,难免会做错误的事,但是人老了,不仅糊涂,也会固执,会顾及颜面,会怕这怕那的。所以,我不能再走回去重新来过,也没有时间了。如果,你真的能看到这里,算是我道过歉了吧。”
雕像青年捂着耳朵,喊道:“道歉有什么用?你知道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的感受么?”
说着,他胡乱挥舞着剑,我赶紧找一处石头后面躲避,剑波毫无规律地在白龙司内横行,周围几乎所有的房屋都被破坏了。
子房回忆着说道:“人生百年也不过转瞬即逝,没有的想创造,创造了又想要长久,如今大汉初立,还有很多没有解决的问题,可是我不能陪伴它太久了。会有新人来解决,但是又放心不下。你毕竟也是我,会理解的吧。”
雕像青年这个时候停了下来,说道:“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
说完,他转身向白龙司门外走去。
看来他并不打算听完子房的话。
我从石头后面走出来,看着子房。
子房接着说道:“真正让我心头难安的,是我所创造的你,并没有真正的自由。你不能离开雕像台的百步之外,否则便会被锁链紧固一样寸步难行。这是我所创造的这套术的缺陷,我终究天赋有限,难以创造出完美的术。我是参悟这半卷化龙咒创造出的你,现在我把它埋在池地,你若能够从中找到脱困的奥秘,那便能够追寻到真正的自由了,也许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吧。哎,有另半卷就好了。”
子房说完,叹息着走入到雾气中,随着雾气消散,池底的水也渐渐下降,但终究是留了一些,至少这座水池不再是无水之地。
水是万物之本,水池里会不会再长出鱼来呢?
我走出白龙司,发现雕像青年正坐在雕像底座上,如同一个被欺负了不敢进家门的孩子。
我不知道后来听到的东西该不该告诉他,可能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现在的他,应该不想听到任何东西吧。
我陪在雕像青年旁边,直到他终于注意到我,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说道:“我不能够在这里么?”
雕像青年说道:“你几次差点死在我的手里,你不怕么?”
我说道:“所以我更要讨回来,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是你需要明白,是我将你放出来的,你连这点感激之心都没有么?”
雕像青年想了想,说道:“那你想要什么?这把剑送给你怎么样?我不欠你。”
我摆了摆手:“我要你的剑做什么,我不会用剑,也就不需要它。”
雕像青年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说道:“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雕像青年乐了,说道:“原来你是和我一样的傻子,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说道:“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是很好么?那就想要什么就可以要什么啊?有无限的可能。”
雕像青年说:“怎么讲?”
我说道:“你有饥饿的感受么?”
雕像青年说:“没有,饥饿是什么?”
我说道:“是啊,你没有,但是我有,很多人都有。当一个人饥饿的时候,他想要别的东西,但他只能要吃的。吃的就是他必须要的,没有选择。”
雕像青年说道:“不明白。”
我抓头道:“看来我也说不清啊。”
雕像青年说道:“你说了很多我不明白的话,但是我不讨厌你,你在努力地帮助我,这样倒显得如果我不报答你,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说道:“我说过不要你的报答。”
雕像青年说道:“可是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这样吧,当你遇到了危险的时候,就来白龙司,只有一次,算是报答你吧。”
我说道:“你要留在这里么?”
雕像青年站上雕像台,说道:“在我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之前。”
说完,雕像青年将剑插回腰间的剑鞘内,从雕像台下方开始,黑漆又再次出现,盘旋而上,将雕像青年覆盖,他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
我望着复原后的雕像,又回首看了看挂上牌子的“白龙司”,说道:“真是急性子,都来不及问,我该不该,叫你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