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全身的皮肤都快洗皱了,薛新雨才穿上了一件没有一丝折皱的新衬衣。已经到了初春四月,但是晚上温度还很低,而他却不想再添加任何衣物。坐在窗前,看着停滞不前的钟表,全身止不住一阵阵战栗。突然,房门一下子推开了,他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却发现来者是陈主任。他先是责备薛新雨不该忘了关好房门,随即又夸他的精神状态不错,对于藤原正雄这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我们应该在战略上藐视他,在战术上重视他。薛新雨听了哭笑不得,明天的那一关固然不好过,可今晚究竟会怎么,想一想就让人透不过气来。
陈主任好不容易才把思想工作做完了,可是他前脚刚走,袁招娣后脚又进来了,要他在伙食报销单上签字。自从在飞机上被史幽红剋了一顿,她一直在众人面前夹着尾巴做人。可是薛新雨见了她,依然感觉芒刺在背。
半夜时分,看到周围的灯光已经黯淡了,薛新雨既怕再有人来拜访,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熄灯了。悄然站在门口,凝视着漆黑寂静的走廊,他的耳朵几乎直立了起来。可是,最先发现目标的却是自己的嗅觉。一缕幽香袭来,才看到那张月光一样皎洁的脸庞。关上了房门之后,薛新雨才发现史幽红根本就没有穿鞋。原来,老式的木制地板是最原始的报警器,一踩上去就会咯吱作响。于是,她干脆光着双脚走了上来,就像一只轻捷的灵猫,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肌肤相接的一瞬间,薛新雨的第一感觉是自己变成了一个刚出炉的酥油麻饼。于是,没有任何彷徨,他就像一只贪吃的蜜蜂,要拼命钻进那朵红艳艳的花蕾中。史幽红和他一样紧张,可是作为一个女性,她知道要做好准备工作,起码要在床单上铺一条干净的毛巾,否则的话明早就无法收场了。女性在风情方面天然早熟,而她的年龄又比薛新雨大两岁,虽然没有母亲的传授,但身边还有戚玉秀这样的成熟少妇,少不得要教给她初夜的全部知识,包括那些安全防范措施。
于是,她颤抖着引导薛新雨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仿佛台风袭来,先是一道撕裂天地的闪电,之后是弥漫无际的狂风骤雨,最后一个霹雳轰然炸裂,就是肆虐过后的宁静和狼藉。看到薛新雨满头大汗喘息着伏在自己的胸口,史幽红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伤感。就在几天之前,她根本不会想到一向矜持的自己会如此失控,甚至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半夜来投怀送抱。看到她满脸的泪光,听到了微微的抽泣声,薛新雨心中万分爱怜,小心替她擦拭了一番,才轻声问她是不是害怕了。史幽红摇了摇头,反问他是不是担心了,薛新雨点了点头说:
“要是你爹知道了今晚的事情,他一定会暴跳如雷的,那时你一定又要受罪了!可是我又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守在你的身边。否则的话,任他要剐要杀,我就是不要脑袋了,也绝对不能让你伤了一根头发丝!”
听了男友的铮铮誓言,史幽红心里感动,又反过来劝慰他了:
“你不用发愁,我肯这么做,一是要给你一个交代,今生今世就是你的人了;二是要让我爹明白,我有自由选择的权利,绝对不会为了他那些执拗的想法再牺牲自己了!”
史幽红在与父亲日复一日的斗争中,逐渐总结出了一条规律:自己越顺从于他,就离自己想要的东西越远。于是,她决定破釜沉舟了。当然,在史瑞虎看来,这绝对是破罐子破摔。
“当初父母离异的原因很多,但导火索就是爹硬要逼我放弃学业跟他学棋。妈妈自然竭力反对,可是我怕爸爸生气,就主动说自己很喜欢。现在我真后悔,如果当时我勇敢地站在了妈妈一边,也许爹也会知难而退,而妈妈就不会走了。”
“不要难过了,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你母亲,而她一定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到那时三比一,你爹可就撑不住了!”天上突然掉下了一个同盟军,尽管不知道掉在了哪个旮旯里,也让薛新雨多了几分空幻的指望。
之后,两人又缠绵了一次又一次,似乎精力和激情像海眼一样永不枯竭。可是,史幽红知道这里不可久留,又突然想起了明天薛新雨还有比赛,就硬起心肠起身离去了。出门的一刻,回头看到薛新雨不舍又不忍的神情,她笑了起来,吻了他一下。
“你安静睡一会儿吧。明天一早起来,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放心好了,我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她消失了很久,薛新雨才像梦游一样回到了房中。今晚发生的一切,给他的人生赋予了全新的意义。他从仰慕者变成了拥有者,从幻想者变成了实行者,从保护者变成了主宰者,当然,更有可能从自由人变成了“清道夫”。
清代学者王国维先生曾经说,古来成大事业大学问者都要经历三重境界。他不知道,一个男人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女人后,也会有三重精神体验。第一重是“万里云”,疲惫的亢奋,满足的快乐,全身犹如飘在了九霄之外;之后是“百炼钢”,薛新雨突然感到什么都不怕了,在他眼中,史瑞虎这头猛虎变成了病猫,陆鸣这只毒蝎变成了臭虫,袁招娣这只八哥变成了鹌鹑,甚至连藤原师徒们也变成了草芥;最后是“千般愿”,薛新雨决定,等拿到了奖金之后,他要买一辆漂亮的“凤凰”自行车送给史幽红;等再次拿到全国冠军之后,他要带她去西双版纳骑大象——也许那一趟就是新婚之旅了;等打败了“森一流”之后,他要建立中国第一所围棋学校。不过,自己的儿女将来要不要再走进这个黑白世界,可得全听孩子他妈的。根据他对史幽红的了解,估计九成是不可能的了。眼见或者说“预见”更准确,如此优秀的基因被白白浪费了,真够可惜的。
一直到了天色微微发白的时候,薛新雨才勉强打了一个盹。不过,当天上午,他依然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日本棋院的对局室中。出人意料的是,藤原正雄竟然早就到了。而且他一反常态,正襟危坐,全然不见了往日的气势。落座之后,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寒暄,比赛就开始了。
因为是快棋赛,所以双方没有长考的时间,片刻之间就落下了几十手。薛新雨依旧使用了熟悉的“三叉戟”布局。在这之前,如何应对它无外乎就是两种方式:要么力求扼杀于摇篮之中,一上手就是乱战,让对方不能顺利布阵;要么针锋相对,以硬对硬,在激烈的搏杀中争取胜机。可是,今天的藤原正雄很奇怪,他对薛新雨祭起的那把刀叉干脆来了个置之不理,大有“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的架势。非但如此,他的落子也显得平淡无奇,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华丽峻拔,任由薛新雨在棋盘上像江河一样恣肆奔流,像白云一样自由舒卷。
但是,百手之后,薛新雨却突然发现自己看起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似乎占尽了上风,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实际所得;而藤原正雄也不是穷于应付,而是有步骤有计划地在退却。但是,他每退一步,薛新雨的力道就弱了一分,而自己积蓄的反击力量就厚了一分。这一幕场景,颇像朝鲜战场中美国人最自诩的“磁性战术”,不怕你来攻,甚至主动引诱你来攻。可是,当一阵子痛快劲儿过去之后,就有你痛苦不堪的时候了。
见此情景,薛新雨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在五六岁的时候,每到梅雨季,他就浑身长红疙瘩,又痛又痒,比蚊子咬了还难受。薛平湖虽然也懂医术,但对儿科不在行,请了几个老医生看了,都说是这孩子火太大了,开了一大堆金银花、黄连、荷叶等,就是不见效。薛平湖写信向北京的何道非求助,不久之后就接到了回信,里面还夹了一个草药方子。薛平湖看了大为惊异,因为上面罗列的都是发热活血的药物,诸如当归、黄芪、柴胡等。他的第一反应是师兄发错了方子,可何道非在信中却说孩子是胎里热毒,如果单用凉药来解,那就等于是用水龙头去浇着了火的油井,不流个火漫金山才怪呢!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干脆把火引出来,等毒性彻底发过了劲儿就好了。薛平湖看了还是将信将疑,将分量减半后熬了给儿子喝。没想到,还真是立竿见影。到了上学那一年,就一个红点也不发了。
现在的“三叉戟”似乎就是童年热毒的翻版,在藤原正雄的精心诱导之下,获得了充分发挥的空间之后,终于暴露出了后劲乏力的毛病,就像眼下正风靡欧美市场,让消费者拍手称好而让同行叫苦不迭的日系轿车。它们看上去时尚前卫,用起来节能省油,价格还分外便宜。可是,如果你把它开上了达喀尔汽车拉力赛,却非要在撒哈拉沙漠中散了架子不可。
看来,经过了几天的集思广益,藤原正雄终于找到了“三叉戟”的命门。果然,到了中盘之后,他终于开始全力反击了。只见棋盘上刀光闪闪,杀机重重,藤原正雄精湛的绞杀功夫显露无遗,将薛新雨犀利的三叉戟削磨成了一根打不死人的烧火棍。薛新雨虽然在官子阶段拼命争夺,可藤原虽然年老了,照样弈得滴水不漏,没有给这个年轻人任何翻盘的机会。最终,薛新雨还是输了三目半。
藤原正雄终于扳回了日本职业棋手的声誉,心情十分愉悦,又恢复了往日嬉笑怒骂的做派,说中国古代有句成语叫做“强弩之末,不穿鲁缟”,我今天就是用这一原理来驯服对手的。而在他的四周,也聚拢了大批日本棋院的职员和弟子,听了这一高见,他们纷纷发出了“果然还是藤原君高明啊!”的赞叹。可是,失败的一方却并不灰心丧气。薛新雨心里很明白,藤原今天之所以能够获胜,全凭着多年打熬的高超功力和积淀的丰厚底蕴,否则根本无法驾驭这几近弄险的复杂航程。而拥有这样底气的棋手,举世不过半打而已。所以,一场失败,反而让薛新雨看到了漫漫长夜中升起的点点光亮。
不过,薛新雨当时并不知道,那光亮其实并非黎明的曙光,而是冰河上的极光,甚至是飘浮在坟墓上的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