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结束之后,时间已经到了下午。简单复盘之后,薛新雨就匆匆向外走去,代表团的大巴已经停在门口等他了。刚走出了对局室,突然一头撞见了梅泽志博。现在,薛新雨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世,两人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有棠棣之情。可是,今天没有时间交谈了,而梅泽志博似乎也并没有和他攀亲的意思,只是递过来一封信,就闪到一边去了。薛新雨也没细看,只是一眼瞅见了封面上“何君敬启”四个字,又见梅泽志博脸上冷冰冰的全无热气,突然一股子火气冲了上来,也不管他还能不能听懂中文,张口就骂了一句:
“你真是个混蛋!有这样称呼自家老子的吗?”
薛新雨气鼓鼓上了车,一屁股坐在了史幽红的身边。她已经知道了比赛的结果,正在为昨晚的情欲冲动而自责,又见他脸色通红,心中更加难受。车上不好说话,一直到了机场之后,两人才在候机厅的角落中获得了独处的机会。薛新雨一张口就骂起了梅泽志博,说他早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礼数的小子。史幽红知道了他恼怒的原委,吁了一口气说:“原来如此,我还真以为自己是害你输了棋的祸水呢!”薛新雨见她双目含泪,脸颊流霞,每一寸肌肤都透出了妩媚的春意,全然不见了少女的酸涩。又听到了呢喃的软语,贴心的温言,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最难消受美人恩”,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要是你是祸水,我宁愿每天在里面淹死一百次!”
“没错,我们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谁也休想把我们分开!”史幽红也加上了一句,似乎是专门说给自己的父亲听的。
两人在一起喁喁私语的时候,薛新雨无意中发现有一个人在暗中盯着自己。他抬眼看去,发现是袁招娣。不过,她的眼神怪怪的,全然不像昨晚那么乖乖的,似乎吃了什么壮胆的补药。史幽红上次在飞机上对她横挑竖砍无比自信,这一次心中却有点儿发怯了。她告诉薛新雨,说:“刚才出发的时候,我们大家早就上了大巴,等了好久袁招娣才最后一个上来,而且满脸得意,还特别瞅了自己一眼,莫不是她查房的时候,发现了什么马脚?”薛新雨听了拼命摇头,说:“我大清早就按照你的叮嘱将床铺的每一个角落都清理得一干二净,就差再用舌头舔一遍了,绝对不会有任何差池。”
两人就这样猜疑了一路。飞机抵达北京机场之后,所有人员排成一列,将自己的随身行李打开,等待海关人员依次验看。史幽红磨蹭了一会儿,才将旅行包的拉链打开。这时,她身后的袁招娣就像一只窥伺已久的鱼鹰一样,突然一探手,从中抽出了一本报纸包着的厚书。她三下五除二扯掉了封皮之后,就露出了花花绿绿的颜色来。
“乖乖不得了啊!这是什么?这是淫秽杂志啊!哎呀,可真看不出来啊,一个外表一本正经的大姑娘,竟然干出这样不害臊的事情来!”袁招娣故意大声嚷道。
听她这么一叫,众人的目光全集聚了在了袁招娣的手上。原来,这是一本大开本的彩页杂志,纸质之精美,色泽之艳丽,国内当下的水平望尘莫及。作为一个印刷厂的技术员,喜欢它也无可厚非。可是,真正让人血压陡增的,却是充斥在内页中的让人脸红心跳的女性胴体,其中不乏身穿比基尼、吊带衫、三角裤等大尺度照片。日本人性观念本来就比中国人放浪,所以那些女模特们曲线婀娜,凹凸分明,一个个都像是半圆球的复合体,透露出无穷的性感妖娆。
“你心里龌龊,就不要血口喷人!”史幽红见她揭穿了自己的秘密,心中反而一宽:幸好,袁招娣并没有发现自己昨晚的行踪。于是,她指着封面上的《裳の华》三个斜体字,大声反驳道:“你看清楚了,这是时装设计书。不懂日文就算了,不要告诉我们你是个文盲,连这几个汉字都不认识!”
原来,比赛这段时间,大家都不能外出,所有的采购都集中在了楼下的一个超市中。史幽红在买零食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这本时装杂志,实在爱不释手,就拿出了自己的全部津贴买了下来。她以为这件事情无人知晓,可是按照与代表团的约定,超市是统一结账的,而日本人做事又是一根筋,依然将它列入了中方的总费用之内,然后在“应予扣除”一栏中将这笔费用单列了出来。所以,谁要是看到了发票,一定会注意到这一笔交易的。而代表团管财务的不是别人,正是袁招娣。
这时候,排在后面的薛新雨也挤了进来。女友受困,他当然要挺身而出了:
“上次幽红说你是个特务,可能还有人不信,这下可不是铁证如山了吗?一本杂志你都能小题大做,我们每个人包里都有从日本买的电器,你总不会说我们都是走私犯吧?”
袁招娣知道薛新雨要将她推到众人的对立面,马上冷笑一声,故作神秘地说道:
“黄狗追猫,撵出只耗子来。你们两个究竟什么关系,嘿嘿,我就不说了!”
听她这么含沙射影的一说,旁边的同伴们反倒过来劝解薛新雨,因为按照惯例,下一秒钟他就要动粗了。可是,薛新雨今天倒斯文得很,他知道,人们只对暧昧含混的风流韵事感兴趣。你越是想撇清,越招人猜疑和联想;可你要是公开承认了,他们反倒认为你在吹牛。于是,薛新雨笑了一下,反而把袁招娣的意思直白地说了出来:
“没错,我和幽红好上了,好得都钻了一个被窝了。气死你这个倒贴也没人要的狗皮膏药!”
眼见现场乱成了一团,陈主任当机立断,将那本肇事的杂志夺了过来,丢到了垃圾桶中。可是,凭往日对袁招娣的了解,薛、史二人都知道事情不会就此平息的。
到达北京的时候,时间已近午夜。可是,眼前的场景让代表团的每一个成员都深感震撼。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仿佛机场变成了火车站;从未见过这么热烈的情绪,尽管实际上只是战胜了一支日本青年队——但也可以理解,因为劣势一方总喜欢放大胜利;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鲜花,连袁招娣也沾光捧了五六束。合影的时候,每人都有点儿不堪重负,像一群展示样品的花农。
在这喧嚣的人潮中,全胜而归的薛新雨无疑是激起最多浪花的那块礁石。不过现场的人中,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簇拥在他的身边。至少在来接女儿回家的史瑞虎眼中,这个小子不是一颗冉冉上升的金星,而是一记让人眼冒金星的重锤。可是,即使早就一眼瞥见了角落中父亲的那张黑脸,史幽红也不松开与薛新雨紧拉着的手。也许是被现场的气氛震住了,也许从未想到女儿会如此胆大泼辣,史瑞虎一时竟也有点儿不知所措。两人在花团锦簇中来到了他的面前,史幽红甜甜地向父亲问候,史瑞虎只是绷着脸“嗯”了一声;薛新雨态度恭谨地向曾经的老师问好,他却转头假装没看见,只是一个劲儿叫女儿赶紧跟着自己回家。史幽红当然不愿意了,说:“代表团还没有正式解散,我们要集体行动,怎么能随便脱队呢?”可是,薛新雨却站在了未来的老丈人一边,催促她先回家休息,还特意加上了一句:
“你放心。后天就是星期天,我一定会登门去看你的!”
除了史幽红之外,代表团全体成员都集中到了工人俱乐部。既然取得了如此佳绩,少不了要总结表彰一番,至少要放松一下。第二天,薛新雨抽空去找何道非,可是他出诊去了。在院门口等了一个下午,才在苍茫的暮色中见到了那个瘦长的身影。乍然见到了薛新雨,何道非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惊奇。他接过了梅泽志博的信,就打发薛新雨去买点儿吃的。薛新雨知道,下棋到了一定的境界,有的人会显得越发高深莫测,喜怒不形于色。梅泽志博是小样,冈村保义是大样;而有的却返老还童,行为滑稽,甚至放浪形骸,藤原正雄就是一个典型,也是宫田荣树的未来式。何道非不让自己待在眼前,正是因为他第一次接到了亲生儿子的来信,心情激动得无法自控,所以不想让外人在场。而薛新雨与梅泽志博先碰了一面,已经隐隐猜出信中内容与何道非的期望相差太远,甚至连父子之名分也未必能重建,因此也不忍看到他的表情,正好借机出去一会儿。于是,在外面溜达了大半个小时,薛新雨才拿着两包熏鱼、花生米和一瓶二锅头回来了。此时,何道非早已将信收起来了,坐在灯下一个人出神。
两人默默对酌了几杯,薛新雨脑子里转来转去想找个话头。没想到的是,何道非倒先找到了:
“你知道吗?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一直在笑。”何道非开口了,见薛新雨满脸不信的神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一个小孩子去日本学棋,可是总受人欺负。他想知道原因,人家告诉他:因为你棋力太差。于是,他就勤学苦练打败了所有的对手;人家又说:因为你体质太差。于是,他就努力拿到了柔道黑带;人家又说:因为你的名字一看就是个外国人。于是,他就起了一个日本名字;人家又说:因为你没有日本国籍。于是,他抛弃了自己的祖国,变成了一个日本国民。可即使如此,境况依然没有什么改观,因为人家又说了:我们日本人是认血统的,你的父亲不是一个日本人。于是,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父亲了,于是返回了自己的祖国。可是,到了家乡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被日本军警杀死了!”
何道非说完笑得快喘不过气来,似乎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开心的故事。突然,他呛了一下,几乎喘不过气来,满脸憋得通红。可是薛新雨却听得寒毛直立,胆战心惊。他暗中猜疑了半天,何道非说的前半部分似乎就是他自己的经历——当然安在梅泽志博的头上也说得过去。可是,后半部分却丝毫也对不上了。因为何道非在进入薛家前就是一个孤儿,而梅泽志博虽然来过中国,可是压根儿就没有动过来见父亲的念头。
“不要瞎猜了。这是几十年前我刚到日本时,听到一个自杀的韩国棋手的故事。”何道非现在已经不咳不喘了,脸色倒显得柔和了一些。
“人老了,什么事都要看得开。儿子不肯认祖归国,就由他去吧。庄子云:与其相濡以沫,不如忘之于江海。现在,我终于明白什么意思了!”
何道非的语气看似解脱,可是薛新雨却从中听出了凄凉之感。当晚,薛新雨就留宿在了何道非家中。星期天一大早,他先回到了工人俱乐部,想拿点儿钱去买礼物再上史家。可是,他发现这里冷清得有点儿不正常。偶有工作人员在窃窃私语,可是一见到棋手出来就立即打住了。陈主任不知去哪里了,留下话让大家等他回来,谁也不许随便外出。薛新雨心中隐隐知道不妙。果不其然,当天的报纸送来后,本该大张旗鼓加以宣传的胜利变成了一小条简讯,不要说配发图片和贺信了,连字数都吝啬得相当于一条天气预报。
薛新雨和队友们并不知道,昨天一早,也就是代表团回国后的第二天,由几个部门组成的调查组就来到了史幽红工作的印刷厂,除了面谈之外,还向厂里的领导和同事详细了解她一贯的思想和最近的言行。显然,杂志事件已经压不下去了。陈主任也是调查组成员之一,他在现场严肃批评了史幽红一顿,要求她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书。可是后者却一脸坦然地拒绝了,说自己买那本杂志,仅仅是出于喜欢剪裁而已,没有任何其他动机,更没有污染广大群众纯洁精神的想法。可是,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从调查组其他成员的反应来看,陈主任知道凶多吉少,最轻也逃不脱一个“严重违反外事纪律”。而任何人安上了这个罪名,这辈子就不用办护照了。
失去了这样一位优秀的女子棋手,让陈主任心中颇为痛惜。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舍车保帅,将史幽红与其他队员尤其是薛新雨切割开来,千万不能再影响到全队的利益。几年前,一个边角余料宋大洋三段的外逃行为,就导致了整个集训队的解散;而这次核心队员在出访过程中犯了错,如果不株连队友,那就要烧高香了。
为了争取主动,从印刷厂回来后,陈主任将大伙儿都召集了起来,在会议室中开了整整一天的闭门会议。为了撇清关系,他要求每个队员都写一封公开信,明天一早就贴在工人俱乐部的外墙上,核心思想当然是谴责庸俗腐朽的审美观和无组织无纪律的散漫行为。在陈主任苦口婆心地劝说下,队员们个个默默无言,自寻纸笔面壁构思去了。唯有焦点人物薛新雨看上去无动于衷,丝毫不见抵触、恼怒和痛苦,反而令人格外担心。在陈主任连催带逼下,薛新雨最终才勉强表了一个态:
“我一定会写的。不一定能让大家都满意,但一定能让有些人彻底放心。”
这一个晚上,会议室中灯火通明。其中,最感无奈和难堪的要数戚玉秀了。作为好友,她当然同情史幽红的处境,可是却不敢引火烧身。何况,史幽红那晚神秘的外出,作为同室的她虽然从来没问一个字,可是凭借女性的敏感,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万一再把这个娄子捅出来,史幽红可就万劫不复了。
就在同一天,回到了家中的史幽红也浸泡在了苦水中。在调查组面前,她表现得足够倔强无畏;可一旦在人背后,她却感到自己堕入了无底的黑洞中,心中仅有一根维系的线。自从和薛新雨相恋以来,每次到了关键的时刻,都是她采取主动。可是今天,她发现自己本质上还是一个软弱的女人,需要一个可以依赖可以支撑的主心骨。可是,从黎明到黄昏,史家的门口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