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让薛新雨高兴的是,史幽红的水平却获得了明显地回升。在被父亲禁锢期间,她的确获得了更多安静下棋的时间。薛新雨看她赢下了一盘,十分高兴地说道:
“可见坏事也能变成好事。要不然的话,你这次要是成绩太差了,下次我们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才不在乎能不能入选代表团呢!”史幽红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幽幽说了一句,“好吧,既然你喜欢我赢棋。那么,为了各自获得好成绩,我们从此再也不见面了!”
薛新雨知道自己说错了,连连向她道歉,好不容易才抚慰过来了,但是史幽红还是不怎么开心。不但她心事重重,连薛新雨也有一种感觉如骾在喉,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当面说破。因为,这已经不是史幽红第一次流露出放弃下棋的想法了。一开始,薛新雨还以为她从小就被父亲关在了黑白世界中,偶尔发发怨气而已;后来两人相恋之后,又以为这是她自愿牺牲自己的事业而成全男友;直到现在才知道,她真的对围棋已经没有了什么兴趣。
非但如此,她以前还喜欢写点儿文字,经常发表一些不让人痛苦也不让人痛快的小诗,可现在几乎不拿钢笔了,倒喜欢拿个铅笔在画纸上勾勾挑挑,似乎受到了薛新雨的影响,要改行去当个女画家了。可是即使如此,薛新雨还是吃不准,因为她还连带着迷恋上了最不擅长的裁剪缝纫,还特意给男友做了一个没有任何实际用途的荷包,似乎提前准备做一个贤妻良母了。
薛新雨在来到东华观之前,以为自己有很多的选择,可是集训队解散后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史幽红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下棋的宿命,可是她现在路子却越走越宽广,连薛新雨都有点儿捉摸不透女友的心思了。
从第二轮开始,中方选手调整了心态,开始显示自己的真实实力了,果然扭转了局势,而且不断扩大优势,最终以二十一比十四的压倒性比分,首次获得了中日围棋对抗赛的胜利。参赛的七名日本青年棋手都堪称俊彦,其中一半以上还出自藤原道场。但是,除了那个名叫相马觉人的三段还不错之外,薛新雨总感觉他们身上似乎少了点儿什么,不但缺乏冈村保义的霸气、宫田荣树的狂放、梅泽志博的诡异,甚至连一点儿野性也没有,就像标准化车间生产出来的部件,尺寸大小完全一致,甚至连鞠躬的角度都不会相差一分。
看清楚了日本围棋的下一代,薛新雨眼下并不知道中方的下一代在哪里,也不知道该为他们感到庆幸还是惋惜,就像生在这样一个繁星满天的时代,他也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庆幸还是惋惜一样。
但无论头脑中有多少遐想,薛新雨手下却毫不留情,一气获得了五连胜。现在,不但日本围棋杂志连篇累牍登载他的经历,连在红莲公社放羊的轶事也没有遗漏,甚至《读卖新闻》这样的大报也惊呼他为“旋风”,并称之为中国近代以来最强者,也是当前最有可能达到“森一流”的棋手。
“如果我是最强者,那么何道非摆到哪里去呢?”薛新雨自嘲了一句。他又想起了当初父亲自夸薛家祖孙两人都是抗日英雄的时候,突然间戛然而止的一幕。看来,患了健忘症的人还不止一个。
但是这一次,惦记薛新雨的人却不止一个。为中方的胜利所震惊,藤原正雄亲自披挂上阵,指名道姓要来会一会薛新雨的“三叉戟”。当然,这只是个人之间的非正式比赛,不在团体赛的总分之列。而且,考虑到中方日程安排安排已满,明天晚上就要回北京去了,所以建议采取快棋方式一决胜负。
日方的这一突然提议,显然是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所以要请出藤原正雄这尊神来,煞一煞薛新雨的威风。作为中方代表团的负责人,陈主任准备见好就收,不愿意画蛇添足。更何况,下快棋对年老体衰的藤原正雄非常有利。但是,薛新雨本人却跃跃欲试,说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不和这位传奇人物过过招,我们就永远不知道老虎的屁股上肉多还是筋多。
为了让薛新雨能够精心准备比赛,陈主任调整了房间,将他安置到了顶楼唯一的单间中。这里视野开阔,设施齐备,平常很少开放。从窗户向外望去,春光融融,落阳沉沉,天际的峰峦上依然白雪皑皑,让人浑然忘却了身在闹市之中。薛新雨心情愉快,打了一会儿谱,就下来吃晚饭了。同伴们见了他,都打趣说来了一个“独夫”,这不仅是因为他享受了独居一间的待遇,还暗示他是当前男团员中硕果仅存的童子鸡。当然,薛新雨也反唇相讥,说:“你们也强不到哪里去,即便老婆在身边,也只能当个鳏夫。”原来,这次赴日比赛,代表团管理工作非常严格,不但男女团员被隔在不同楼层居住,连戚玉秀和黄子武这对明媒正娶的夫妻也不得不暂时分居了。之所以如此紧张,固然是汲取了以前宋大洋外逃的教训,但更重要的是,随着中国围棋水平的日益提高,它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本行业,甚至挑动了海外某些政治势力的神经。这也是代表团为什么不选择住酒店,而决定搬进留学生宿舍的真正原因。但即使如此,有时候团员们依然会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门缝中就塞进来了乱七八糟的纸片。
此时传来了女团员们的笑声,大家赶紧打住了。和以往一样,薛新雨依然和史幽红坐在了一起。不过,今天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谈。薛新雨还在想棋谱中的着法,而史幽红也若有所思,全不像平常那样活泼。饭后两人一起散步,从走廊的这一头走到了另一头,眼看天色已经变黑,史幽红知道该放他回去了。可是,两人道别后刚要转身,她却突然轻声说了一句:“今天晚上,你不要睡得太早了。”
薛新雨一听很是奇怪,因为从关心身体健康的角度出发,她应该叮嘱自己早点儿休息,怎么会说出完全相反的话呢?薛新雨仔细看了她的脸色,这才注意到上面似乎蒙了一层非红非白的薄纱,就像盛开的荷花沉浸在夏夜朦胧的月色中。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胸口一窒,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薛新雨昏头昏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心思就一点儿也放不到棋盘上了。他渴望着那一刻的到来,因为谁都知道,今夜是两人仅有的独处机会。回到了北京之后,又将是漫长得能让人发疯的煎熬。同时,他又担心自己猜错了史幽红的意思,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尽管心里明白这样疯狂的事情她能做得出来。
可是,薛新雨万没想到,这本来是个绝密又幽静的约会,没想到竟然变得分外热闹。这一晚上,总有不相干的人找上门来。
不一会儿,房间的电话响了,说楼下有人找他。薛新雨嘀咕了两句,很不情愿地下去了,才发现来者竟然是久违了的宫田荣树,专门请他吃饭的。上次来日本薛新雨已经叨扰了人家一次,一直没有机会回请,怎么好意思再承情呢?何况,足不出户是团里定下的铁纪律,没有人敢违反的。除此之外,即使薛新雨有心又有闲,现在也是囊中羞涩。不要说他了,就连工作了三十年的陈主任也感慨说东京的物价实在太高了,自己把团里节余的经费全拿出来,也不够请日本棋院的同行们喝一次咖啡的。
的确,自从打破了西方国家的长期经济封锁之后,中国外贸呈现出了井喷的态势。但是,出口的除了能源外和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差不多,照旧是丝绸、茶叶、瓷器这老三样打头阵;而需要进口的东西就太多了,大到龙门吊,小到粮食种子,仿佛什么都需要更新换代,尤其是日本生产的电子产品正如潮水一样涌入中国市场,成为了年轻人追捧的新宠。光是薛新雨就接到了不少红莲公社知青朋友的请托,让他一定要帮忙带几块时髦的电子表回去。
才一见面,宫田荣树先是惊讶于他变黑变粗了,转而抱怨说自己近来饿瘪了不少。薛新雨奇怪了,说:“你不是最注意健身吗?每周至少要打一场高尔夫,用得着减肥吗?”宫田听了直摇头,说:“你不知道,我虽然没有参加本次对抗赛,可是这几天并没有闲着,天天关在藤原道场中和师兄弟们开研讨会。那里清汤寡水的,连师父最喜欢的酒也没有品到一口——老人家破天荒地戒酒了。今天刚被放了出来,可巧你来了,我们要好好撮一顿。”
听了他的牢骚,薛新雨既感到好笑又佩服。你看,师父一声召唤,连宫田荣树这样早就单飞的顶尖高手也得乖乖归队,可见藤原道场能有今天的盛况绝非浪得虚名。不过,他关心的却是另一个人。他问道:
“既然你去了藤原道场,那么,梅泽志博也一定去了吧?”
宫田说:“当然了,他是师父的宠儿,什么事能少了他的参与?”薛新雨从中听出了一丝妒意。他知道早在四大宗派的时代,师兄弟们为了获得继承人的位置你争我夺,上演了无数悲喜剧,其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中国古代的宫廷斗争。时至今日,虽然同属一门之下,但丝毫没有相亲相爱之意,甚至以欺凌弱小为乐事。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今晚可以关起门来群殴,明天起床照常行礼如仪。
薛新雨知道自己无法亲手将何道非的信交给梅泽志博,更不可能像上次那样溜出去见梅泽荷子。虽然宫田荣树看上去不大喜欢那个夺了自己风头的师弟,但眼下也别无选择,只好拜托他当个传信人了。宫田荣树接受了他的郑重嘱托,心里却觉得真是多此一举,因为如今的东京已经建立了完善的快递网络。于是,出门之后他来到了最近的一个报摊,填写了一张表单之后,要求邮递员在三个小时之内把信件送达目的地,就优哉游哉去泡酒吧了。
和宫田荣树道别之后,薛新雨见时间已经不早了,回到了房间后马上洗了个澡。看着能够随意调节温度的淋浴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宫田这人是个典型的马大哈,他对藤原门下这个聚会的内容守口如瓶,却无意中把结果透露给了薛新雨。看来,藤原正雄一定是找到了破解“三叉戟”的法子,所以要急不可耐地与薛新雨较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