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新雨送走父亲之后,很快又到了一个春节。红莲公社里虽然张灯结彩,杀猪宰羊,但喜气洋洋的表面掩盖不住暗中流淌的悲愁。小伙子们还好说,有的借酒浇愁,有的打牌耗时,有的佯狂寻衅;姑娘们就难熬了,除夕之夜躲在被窝中哭成一团的不在少数。
大年初一,大家纷纷外出拜亲访友,薛新雨也跟着一起来到了北京城中。几乎没有看路,他的脚就自动找到了史家所在的那条胡同。依然是晴空如洗,依然是腊梅飘香,但是,今天的巷道中却不似上次那样冷清,人进人出,笑语不断。薛新雨徘徊了良久,知道这样干站着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反正迟早要面对史瑞虎这个专横的长辈,不如现在就说个一清二白,不管雷劈刀砍,总比这样生不如死的吊着要痛快得多。何况,今天是大年初一,按照老北京人的风俗,是迎福进门的日子,双方好歹还有昔日师徒的名分,史瑞虎总不能拉下脸将自己一脚踢出来吧?
于是,薛新雨鼓足了勇气,轻轻敲了敲最南面的那扇院门。片刻之后,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薛新雨知道来者是谁,顿时心跳如鼓。门开了,果然是史幽红。她没想到薛新雨竟然敢这样大胆找上门来,一时间悲喜交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正在屋子里的史瑞虎也听到了动静,问女儿:“是不是你的表哥来了,还不快将人家领进来?”史幽红回过神来,赶紧回头说:“是对门的大婶来借一下火钳,人已经走了。”瞒过父亲之后,她马上将薛新雨拉到了门外的僻静处。
“快点儿离开这里,躲在巷子口的那个电线杆下等我。千万不要让我爹看见了!”
薛新雨依言等了个把小时,才见史幽红搀扶着一位老太太经过了自己面前。听说那是女友的姑妈,薛新雨赶紧上前致意。老太太见突然蹦出了个小伙子,倒也不大惊奇,只是笑着问外甥女这是谁呀?薛新雨窘得不知道该怎么说,史幽红却很干脆,说这可不是外人,而是您的外甥女婿呀!薛新雨心中一热,可是老太太耳背听不清楚,又絮叨了半天:
“我早就劝过弟弟了:女大多作怪,该跟谁走就跟谁走吧!要不弄出是非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他偏不信。你瞧,这不一眨眼,连电线杆子也成精了,变成了一个俊后生!”
到了大道口,正碰上史幽红的表哥骑着自行车来接娘。这位交通警察冷冷端详了薛新雨几眼,就像那是一辆闯了红灯的驴车,才对表妹说了一句:
“还不错,看起来不像个坏人,没舅舅说得那么离谱!”
薛新雨一听反而来精神了,笑着问:“史老师平常都说我什么了?”大表哥是个直筒子,一股脑就全抖搂出来了:
“舅舅说你爷爷是只田鼠,就知道偷人家的东西;你爹是个兔子,胆子小鬼主意多;你是个黄鼠狼,尽迷惑人家的大姑娘。总而言之,你们一家子都是钻地洞的!”
他还没说完,就挨了后座上母亲的一记,说什么猫啊狗啊的,今天大年初一,只能说祝福人的好话,不兴摆弄这些闲话。两下分手之后,薛新雨的心情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又不想让史幽红看出来,勉强笑了一声:
“真没想到,你姑妈和你爹都是从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可性情却差别那么大。你爹就像头公牛,什么都直来直去的,受不得一点儿刺激;可是她老人家就像个牛皮灯笼,表面上装糊涂,可心里明镜似的,一言一行都不会离了范儿。”
史幽红叹了一口气,说道:“没错。你也看见了,我现在连她老人家都搬出来了,可也没什么用。看来,我爹是铁了心非拆散咱们不可了!”
能够和她见上一面,薛新雨的心早就飞起来了,才不愿意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呢。两人躲到了一棵大槐树后面,眉眼相对,手臂相交,口唇相接,恨不能将自己化为对方身体的一部分。可又不敢太忘情,怕邻居看见了说闲话。史幽红仰起了下巴,让薛新雨亲吻自己雪光洁白的脖颈,一边喃喃说了一句:
“虽然我不敢让你去见爹,但是你正大光明找上门来,说明我真的没有看错人。”
一阵缠绵之后,薛新雨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盒子,拿出了早就买好的手表,戴在了史幽红的手腕上。她的眼圈刹那间红了,眼帘上更是挂起了串串泪珠。默然片刻之后,史幽红突然说了一句:
“我本来还想这怕那的,连亲都不让你亲个够。早知道这样,我们在东华观约会的时候,干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到那时候,看爹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虽然是数九寒天,可是薛新雨听了她的话后,却突然间脸红耳赤,热汗直冒。和这个心爱的女子结合在一起,是薛新雨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可是,那一天还隔着云山雾海,层峦叠嶂,似乎比登上世界围棋第一人宝座还要渺茫。
但无论如何,自从这次见面之后,薛新雨虽然未能打破史瑞虎摆下的铁桶阵,但毕竟和恋人见上了一面,心中的相思之苦稍微消解了一点儿。何况,第四届中日围棋对抗赛举行在即,薛、史二人都在当选之列。到那时候,就算史瑞虎再蛮横,总不能把盯梢工作做到日本去吧?
可即使如此,想要让这位固执的父亲放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薛新雨又熬了一个多月,终于盼到中方代表团成立了,陈主任发出的召集令也到了红莲公社。这一次,薛新雨根本不用担心牛书记会刁难自己。非但如此,牛书记甚至专门在知青点搞了一个小型的欢送仪式,现场敲锣打鼓不算,薛新雨还像劳模一样戴了大红花,坐上拖拉机直达了集结点。
报到之后,薛新雨就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待着是史幽红的出现。可是一直到了出发那一天,她的身影才姗姗出现,可同时落在薛新雨眼中的还有老而固执的史瑞虎。当着众人的面,史瑞虎就像一个移交犯人的狱卒一样,叮嘱这个严禁那个,恨不能将女儿打包上封条。面对史瑞虎的要求,陈主任十分尴尬,他当然知道了队中这两个青年人之间的关系,也知道不应该干涉恋爱自由。不过看在昔日同仁的脸面,总不好当面拒绝,只得含笑敷衍了几句,说大家是集体行动,幽红又不是第一次出国了,干吗还这么不放心?而旁边的队员们却个个暗笑不已,薛新雨在集训队中就是出了名的鬼灵精,你就是把史幽红装到了罐头里,他照样也能给你撬出来。
就像印证他们的判断一样,一上了飞机,两人果然凑到了一起,还毫无顾忌地嬉笑厮磨,似乎旁人根本不存在一样。尤其是史幽红更过分,竟然在薛新雨的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啵,弄得后者倒害羞了。带队的陈主任觉得有碍观瞻,就轻轻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可是史幽红明欺他面软心善,竟然笑嘻嘻地转过头来了:
“您是不是嗓子痒了?我这段时间都快被爹爹逼疯了,所以不管到哪里,包里总带着泻火的药,等一会儿让小薛从行李中拿给您。不管是嘴巴还是眼睛不舒服,飞机这么颠簸,您总得忍一会儿不是?”
看她如此肆无忌惮,陈主任只好苦笑作罢。这时候,坐在他旁边的袁招娣却不干了,她冷笑了一声,说:“怪不得你爹不放心呢,原来你真不害臊,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情骂俏,还说出这样没皮没脸的话。”史幽红似乎早就等着她发难,立即将自己一肚子的火气发泄到了这个不招人,特别是男人待见的前队友头上。她冷笑着说:
“我是没皮没脸,有人倒是有头有脸。不过可惜了,我的悄悄话只给自己的爱人听,你却喜欢把悄悄话说给一个根本瞧不上你的人听!”
袁招娣一听脸色发白了,质问她是什么意思。眼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史幽红才慢悠悠地说道:
“我本来只想点到为止,可是你偏要刨根究底,非让我把话说明白了不可。好吧,那我就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在给姓陆的那个混蛋当眼线?我们谁要是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你一定会马上记下来吧?”
此言一出,团员们顿时一片哗然。片刻之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说怪不得呢?以前那么隐秘的事,陆鸣竟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以为他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呢?现在才知道在身边安放了一个活动录音机。袁招娣知道陆鸣是大家眼中的公敌,只得竭力撇清,说自己只是答应他给体育杂志当几天临时的通讯员,谁要是有了什么先进事迹和闪光语言,一定会登报的。她不说犹可,这一说反而印证了史幽红所言非虚。从此之后,袁招娣就像只黄鼠狼一样,走到哪里都让人皱眉捂鼻子。
眼看心中这根刺终于被拔了出来,史幽红松了一口气,反而不再像刚才那样作兴了,而是倚在薛新雨的肩膀上沉沉睡去了。她虽然是一介弱女子,可是睚眦必报,谁要是敢在她的眼中揉沙子,非要泼对方一脸石灰粉不可。从这个角度上看,陆鸣没能攀折到这支带刺的玫瑰,反而是他自己的造化。
到了东京之后,这次代表团没有下榻上次的酒店,而是住进了新宿区的一个小楼中。据说,这里最初是清朝驻日教育管理机构办公地,而今成为了中国留学生的宿舍。从收益比来看,这可能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划算的一笔海外投资了,因为附近早就开发成为了寸土寸金的闹市。
入住之后,薛新雨立即找到了最近几期的《棋道》,他竟然在上面又见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福山秋一郎。作为杂志的总编,他亲自撰写了一篇长文,说最近在中国流行的“三叉戟”布局,看起来非常新颖,也取得了不错的战绩。但是究其根源,却并非中国人首创,因为在日本古代棋谱中曾有类似的手法,尤其是16世纪在京都举行的首次御城棋赛中,中村道硕在对垒安井仙角时,就曾经下出几乎完全一致的布局,只不过第三手的位置稍有不同而已。但其中所蕴含的攻守兼备、势利均衡、轻重相宜的特点,几百年前的两位高手已经了然在胸了。
薛新雨看了很兴奋,他的同伴们也觉得很新鲜,只有陈主任坐在一边微笑不语。张红芳发现了,问他在笑什么,陈主任却反问大家怎么看待这篇文章。有的表示高兴,说:“看来日本人对‘三叉戟’的评价也很高,说明我们不是异想天开。”也有的表示佩服,说:“日本人做事就是认真,为了寻找一个布局的渊源,竟然能把积累如山的古物翻检一遍,这很值得我们学习。”也有的表示担心,说:“日本人肯这么下工夫,一定已经将‘三叉戟’研究透了,恐怕这次比赛我们讨不了好。”
陈主任听了直摇头,与两位前任相比,他既不具备秦双河的精明强干,也丝毫没有陆德言的圆滑巧诈,却有着外交人员典型的知彼而不知己。袁招娣隐藏在肘腋之下,他竟然茫然不知;可是还没有与日方谋面,他就将对手的心态分析得入木三分。
“你们这群小年轻,真是太天真了!让我告诉你吧,这篇文章说明,日本棋手心里已经有点儿慌了!面对我们的‘三叉戟’,他们至今还没有找到任何破解的办法,所以才会抛出这股酸溜溜的调子来!”
听了陈主任的话,众人才恍然大悟。没错,如果不是上次比赛吃了“三叉戟”大亏,日本人怎么会如此重视呢?想到这里,不少人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彼可取而代之”的豪情。但冷静下来之后,谁都知道围棋是综合素质的全面对抗,光靠一招鲜是无法逾越那几座大山的,而其中有一座依然还在长高。
原来,如今的日本棋坛,已经形成了新的“三家分晋”的局面。从师父藤原正雄手中夺取了“棋圣”之后,梅泽志博挟战胜之威,又从师兄宫田荣树手中拿下了“十段”称号。至此,除了冈村保义的“名人”和宫田荣树的“本因坊”之外,他已经卷走了六大冠军中的四个,成了日本棋坛当之无愧的新一代盟主。由于藤原门下这三位弟子的水准已经达到了普通的一流高手们难以望其项背的境地,加上他们的名字中恰巧都有包含了一个“木”,所以,日本棋坛尊称之为“森一流”。
但是,中国棋手这一次依然无缘与他们交手,理由当然还是与国内棋战的赛程冲突。这不奇怪,真正让人惊讶的是,日方这一次出场的七名棋手竟然全是四段以下的新锐,最大的年龄不超过二十岁,最小的才是十三四岁的初段。日方这么做,乍一看似乎有点儿轻慢,但其实用心十分良苦。一是光靠老棋手的资历和名气,已经撑不住场子了;二是学习中方的经验之道,让年轻人上阵挑大梁,也好早日熟悉一下这些注定将成为长远敌人的异国对手。
可是,面对日方的这一突然变阵,中方却有猝不及防之感。对手不再是皓首老者苍髯丈夫,而是清一色的豆芽菜,大家反而变得束手束脚,不知道该怎么下了。第一轮结束了,中方竟然以三比四落败。赛后一总结,连输了棋的人都说不是对手水平高,而是自己的心态有点儿放不下来了,甚至感觉有点儿滑稽。几年前,当他们勇斗那些名头赫赫的日方高段棋手时,个个堪称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今天呢,一群犍牛面对着几只连爪牙也没长齐的小老虎,却一时顶不得踢不得也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