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四周戒备森严,显然,日本人这样安排,也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行动小组勘察了几天,终于发现了一条不易察觉的下水道可以逃出,而这时恰好有慰问团成员因不耐南方的酷暑生病了,需要每天从药店送特制的凉茶。几条线索一勾连,一个营救方案就出台了。现在唯一的难点,就在于接应的人选。第一,这个人进出军营不易引起日本人的怀疑;第二,何道非要认识这个人,并且相信让自己回国是师父薛鉴水的命令。如此一来,薛平湖就是当然的唯一人选了。他从小就在药铺中帮忙,扮个送药的小伙计一点儿问题也没有;而师母去世之时,何道非曾专程从日本赶杭州奔丧,师兄弟二人曾有一面之缘。如今虽然有十年未见,但基本的轮廓并没有走样,一报名就能认出来。于是,薛平湖就怀揣着父亲的亲笔信,成功混入了赤柱军营。
“看了爷爷的信之后,他肯跟你走吗?”薛新雨紧张地问道。
“我连信都没来得及掏出来给他看,他一听你爷爷叫他回去,一个字也没多问,一秒钟也没犹豫,就要跟着我走!”
之后那些心惊肉跳的情节就不必细述了。最终,何道非跟着师弟逃出了住处,上了早就等在港汊中的小船,然后顺着珠江一路上溯,直到见到了芦苇丛中接应的游击队。至此,薛平湖才知道,当时很多文化名人都是循这条国共合作的路线逃离香港的。说来也让人唏嘘,他们北撤的路线竟然与几十年后宋大洋外逃的路径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是方向相反而已。
何道非的突然失踪,让日本人茫然失措,只得发布了一份可笑的声明,谴责中国安全部门在自己的国土上绑架了一名中国公民。与之相比,慰问团的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个月之后,在前往雅加达的游艇上,一个备用的游泳圈突然爆炸了,迅速引发了一场大火,将游轮上的全部乘客烧成了一团团烤肉。这两个消息在南洋流传,不知怎么以讹传讹,何道非就被渲染成了一个宁死不屈的烈士。
“这么说来,何伯伯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但他的骨子里还是爱国的。”薛新雨长出了一口气。
“可是见面后,你爷爷就扇了他一记耳光!”薛平湖苦笑道,“原因很简单,他头上梳着武士的发髻,上身是露臂的短袍,腰间系了一条及踝的长裙,脚上还穿了一双木屐。你爷爷骂他全身上下看不见一丝中国人的味道,简直成了为虎作伥的败类!”
“爷爷太敏感了,木屐本来就是中国古人发明的,东晋的名相谢安就穿着木屐走来走去。何伯伯在日本生活久了,一时半刻也改不过来吧!”薛新雨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不大接受这样一个长辈。
“这还不算什么!更糟糕的是,我们很快就发现,你师伯简直成了一个棋呆子。他并不知道日本军人在中国干了什么,以前我们总安慰自己,他一定是受到了敌人的蒙蔽。现在才发现,他根本就不关心这场战争!当然,他也不关心美国人为什么将东京烧成了火海,因为这也与围棋无关。总之,除了围棋之外,他什么都不在乎。如果有人告诉他阎王爷是个顶尖高手,他甚至不怕下十八层地狱!”
薛新雨听了瞠目结舌,求道到了如此地步,不知升华到了仙佛的境界,还是堕入了魔障?
回到大后方之后,由于担心国人不能谅解何道非的行为,薛鉴水就给他改名为何潜以避风头。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没有棋手生存的空间。于是,在辗转于蜀道的颠沛日子里,何道非干脆跟着师父又学起了中医,以便有个糊口的营生。聪明人总是一通百通,不过两年,他就将几百张验方背得滚瓜烂熟。
“说来也奇怪,可能师兄天生就是个情种吧,我们薛家历来以治疗伤寒杂症闻名,而他竟然在妇科方面独有心得,连自己的儿子也是他亲手接生的。”
“您说何伯伯有个儿子,我怎么从没见过他?也没听您提起过?”薛新雨很好奇地问道。见父亲满脸怅然之色,他突然间明白了过来。
“难道,难道他就是梅泽志博?”
薛平湖点了点头。日本投降那一年,薛鉴水带着徒弟和儿子回到了杭州。他们重整门户之后,恰好本地有个商人愿意拿出一笔钱来与薛家在北京合办一个药铺。作为师父兼掌柜的薛鉴水已经盘算好了,徒弟已经老大不小了,而儿子将来也要当门立户,因此需要早点儿给他们划定各自的发展空间,以免将来产生矛盾。可是,何道非还没有走成,倒有人找上门来了。
暌违了八九年之后,如今的梅泽荷子已经长成为一个粉白黛绿的大家闺秀。现在,父亲本因坊秀正已经过世,而她依然没有忘记那个曾经对自己深情款款的中国男子,竟然抛家舍业,远渡重洋来到异国寻找何道非的下落。茫茫大海上,自西向东是狼狈不堪的各色遣返人群,自东向西是一个孤零零的充满憧憬的妙龄少女,这是多么奇特的一副场景!
薛鉴水虽然痛恨弟子胡乱留情,可是又为梅泽荷子的举动所感动。至少,这个异国女子比自己的徒弟更有情有义。于是,在给两人举办了婚礼之后,就打发这对新人去了北京。临别之际,薛鉴水给徒弟最后的忠告,就是严禁他下棋——至少是公开下棋。他嘴上说是怕耽误了生意,其实,是担心他一时手痒,忍不住又踩了史家的盘子。
何道非和梅泽荷子来到了北京之后,生活十分美满。何道非的医术颇为高明,不久就成了右安门外最出名的医生。不过,几年之后,因为时局的变化,梅泽荷子不得不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回国去了。
何道非为什么没有跟着妻子一起回到他生活更习惯的日本呢?薛新雨无暇去关心这个问题,而是被一个事实震惊得半天也缓不过劲儿来:梅泽志博竟然是一半的中国血统!按照东亚民族以父系为主的传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
联想到不久前日本棋坛刚刚发生的一起颠覆性大事,薛新雨更加心跳眼花。因为,就在今年的“棋圣战”中,梅泽志博异军突起,以四比一的绝对优势,一举从恩师藤原正雄手中夺走了这一日本最大的棋战冠军,从而凌驾于师兄冈村保义和宫田荣树之上,成为了当今日本棋坛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换句话来说,半个世纪以来,威震日本棋坛的两位领军人物,竟然是一对中国父子!这是一件多么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半天之后,薛新雨才勉强将自己心中的狂澜抚平。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来意:
“上次您让我带着何老伯的扇子去见梅泽荷子,其实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向她传递自己还平安的信息,另一个就是有话要转告给自己的儿子梅泽志博。”
见父亲颔首同意,薛新雨又觉得这个前辈的举动太迂了。他说:
“做父亲的想见儿子一面,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干吗还躲躲藏藏的?上次梅泽志博来北京的时候,为什么他不大大方方出面呢?反而要您帮他拍那么多的照片,真是多此一举。”
薛平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似乎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半晌之后,才说了一句:
“这父子之间的感情,外人也无从揣测。不过,你师伯这么做的真实用意,却不仅仅为了和儿子相聚,而是想让梅泽志博回到中国,替自己的国家出力!”
听他这么一说,薛新雨也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呢?他一个字也没写给梅泽荷子,却在扇子的背后画了一棵桂树。原来,‘桂’就是‘归’的谐音!”
没错,自从上次何道非看了梅泽志博的棋之后,就知道儿子已经成了气候。眼见中国围棋还在艰难地爬坡,就准备召他回国。可是,薛新雨回想起了当初拜访梅泽家的场景。看到了夫君的信物,梅泽荷子马上就收下了扇子。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又忙不迭地将它退了回来。如此看来,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儿子梅泽志博拒绝了父亲的要求!
一想到这一点儿,薛新雨心中竟然有点儿找到了垫背的快乐。原来,在父辈们的孩子当中,最不听话的人并非自己。
当然,梅泽志博这么做,也未必就一定要扣上一个不爱国不敬老的帽子。作为一粒种子,他可能对自己生根发芽的地方更有感情。同时,从现实环境来看,两国经济发展和生活条件有天壤之别,要他舍弃荣华富贵回来受苦也有点儿不近情理。何况,即使他回来,连个能专心下棋的环境也没有,总不能到红莲公社和薛新雨做伴吧?
“您这次来的用意,是想让我明年第二次去日本的时候,直接和梅泽志博谈一下?”薛新雨迟疑着问了一句。没错,梅泽志博既然不再来华访问,那么只有自己找上门当面和他交谈了。
薛平湖没说什么,他拿出了一封厚厚的信,交给了儿子。他说:
“这是你何老伯写给儿子的亲笔信,你找个机会交给梅泽志博。切记,不要通过第三人转手,否则对大家都不好!”
薛新雨小心收起来之后,父子俩又聊了一会儿分手之后各自的情况。薛新雨发现父亲一反常理,对自己的个人问题避而不谈,干脆就将自己和史幽红的交往过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并声明将来非她不娶。其实儿子这点心思,薛平湖在他决定留在红莲公社时就明白了。原本还幻想着史家的女儿另有所爱,让儿子知难而归。没想到最后两人还真黏糊到了一起,这可真是前世的冤孽啊!想到这里,薛平湖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没想到,我们薛家门下两个下棋最高明的人,却偏偏都为情所困!”
“我和何伯伯可不一样!”薛新雨立即表示了反对,“您一向都通情达理,为什么一定要反对我和幽红来往呢?”
“我不反对你们交往。在东华观也一起住了好几年,史家那个姑娘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可挑剔的。但是,婚姻毕竟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你们总得考虑现实吧?”薛平湖嘴上说不反对,可是在很多语境下,“不反对”和“不赞同”其实就是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