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事求是地说,藤原正雄遵守了双方的要求,直到今天也没有泄露任何比赛的细节。他只是这样评价道:‘这是旧布局的最后一战,也是新布局的第一战!’”薛平湖给了他一个没有肯定但胜似肯定的答复。
正是从这两位绝世高手的过招中,藤原正雄突然领悟到了围棋未来的发展方向。于是,他纠合同好,广采众长,以争夺全局控制权为唯一的目标,创立了一系列完全不受局部得失羁绊和暂时利益制约的新定式。从此,新布局开始风行天下,藤原正雄也由此成就了一代霸主,并建立了可以与本因坊世家相媲美的藤原道场。
这局棋就像一个下金蛋的母鸡一样,非但为藤原提供了创新的灵感,而且还对围棋规则的改变做出了重大贡献。从对弈过程中,藤原发现日本旧有的比赛仪轨弊端重重,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上手可以随意打挂,然后无限期闭门思考甚至召集门徒来商议,而下手却只能茫然等待。于是,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首先限定每局的对弈时间,之后就必须在一分钟之内下一手,不能再耗到地老天荒;其次,到了暂停的时候,轮到一方要将拟下那一步写在一张纸上,然后交给裁判保管;等到比赛重新开始之时,裁判就将那一步先摆上去。如此一来,就可以最大程度地维护双方的平等了。
本因坊秀正突然隐退,是当代的一大奇案。可是,他这么做的原因竟然是输给了一个中国青年,却闻所未闻。而且,薛新雨看过的日本棋谱少说也有几百局了,怎么可能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来呢?
这时候,薛新雨突然想起了父亲曾经谆谆告诫过自己的那句“前车之鉴”,于是脱口而出:
“难道,何老伯——是和一个女人有关?”
薛平湖叹了一口气,说:“没错,师兄就是在这次比赛中,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你知道吗?为了照顾年老体弱的本因坊秀正,除了地狱谷当地的服务人员之外,还来了几位帮忙的亲眷,其中就有一位非常美丽温柔的女孩子。何道非在比赛间隙与她频频见面,于是产生了强烈的爱意,以至于神魂颠倒,不能自拔。”
“爱情是不分场合的,这算什么问题呢?”薛新雨撇了撇嘴,很是不以为然道。
“问题是,她是本因坊秀正的女儿。”
“您说的是梅泽荷子?”薛新雨惊讶极了。因为,他实在无法将一个古怪枯槁的市井老头与典雅端方的名门贵妇联系到一起。可是又不能不信,因为,那柄扇子显然是何道非的心爱之物,他偏偏让自己带给梅泽荷子,而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显然两人当年确有不浅的情缘。
但无论如何,本因坊秀正是日本围棋的泰山北斗,不但出身贵族,而且获得过帝国政府授予的“金鸠”勋章。这样一个人如果招赘了中国女婿,难免要招来非议。何况,秀正本身就是军国主义的狂热支持者,战前与右翼军人组织过从甚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访华,竟然是慰问日本侵占青岛的驻军。
“可是,爱情不分国界。无论她父亲是什么态度,两人都有自由恋爱的权利。”薛新雨强辩道。作为一个年轻人,他本能地站到了何道非和梅泽荷子一边。
薛平湖却脸色尴尬,似乎难以启齿,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
“你说得没错,爱情是不分场合也不分国界的,可还是要分年龄的。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梅泽荷子还不过十三四岁。”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青年俊杰爱上了一个上中学的小女孩,这可不是什么自由恋爱,而是彻头彻尾的不伦之情,因为那个女孩还没有恋爱的资格。如果两人关系再进一步,那就更不是爱情而是犯罪了。真没想到,这位何老伯看上去举止冷漠,年轻的时候竟然如此狂放不羁。
薛新雨不禁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按照日本人的风俗,洗浴之时是不分内外不避男女的。也许,正是在温泉中目睹了那旖旎香艳的一幕,让何道非把持不住,开始心旌动摇了。薛平湖看到儿子想问又张不开口,知道他不是什么至诚君子,脑子里一定在转什么龌龊念头,于是连连摆手道: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反正,本因坊秀正得悉这一切后勃然大怒,第二天就将女儿送走了,并且不许他们两人再见面。”
薛新雨听了心情黯然,竟然大有物伤其类之感。虽然异国异代,但是在父辈们眼中,儿女之间的私情就像细菌一样,要么杀死,要么隔绝。联想到了当下自己与史幽红硬生生被史瑞虎拆开,不知不觉之间,他对何道非也产生了几分亲近感。
如此一来,一切就很好解释了。无论何道非和梅泽荷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中国人好面子,日本人重羞耻,双方都视之为不可告人的丑事,当然绝口不提了。本因坊秀正受到了双重打击,不但宣布隐退,还主动将相传了三百多年的“本因坊”尊号赠送给了日本棋院。而日本棋院在无从得知本因坊秀正的明确态度之后,为了避免让何道非独擅胜场,干脆打破传统,将包括他在内的六名八段棋手一并晋升为九段。当然,以年龄为顺序,何道非被特意安排在了最后一个。于是,那盘震古烁今、鬼哭神泣的名局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夜深了,薛平湖讲了这么多,已经有点儿疲倦了。可是,薛新雨却依然东追西问,因为何道非身上的谜团只解开了一半。而薛平湖也知道,如果不把头绪全部交代清楚,自己这一趟就算是白跑了。
“地狱谷之战结束了。何道非正当意气风发之时,日本却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薛平湖说道。
中日开战,不是普通的两国交兵,而是涉及正义与邪恶、压迫与反抗、奴役与自由的大是大非的问题。敌寇铁蹄所至,祖国满目疮痍,同胞尸山血海,一个中国人却在樱花下悠然对弈,不见满目摇晃的太阳旗,不闻狂呼的“祝捷”声。这恐怕就不是定力有多高,而是腹中还有没有心肝的问题了。
“那一段时间,你师伯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谁也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揣测。但是,看到国内报章上指名道姓的谴责辱骂,你爷爷却因此气病了一场。在病榻之上,他常悔恨自己光着意于徒弟的才智提升,而忽视了忠孝才是立身之本。要知道,你师伯本是一个孤儿,自从到我们薛家之后,不但你爷爷在棋艺方面倾囊相授,一点儿也没有因为他是外姓而有所保留;你奶奶也对他爱怜有加,视如己出,饮食方面甚至比我这个亲生儿子还要好。但是令人气恼的是,虽然有养子之实,但你爷爷为了照顾你师伯的感情,始终让他保留了生父的姓氏。可是,你师伯在日本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竟然给自己起了一个日本名字!”
可是,薛新雨听了之后,倒很是不以为然,说:
“书上说了,孙中山先生当年为了逃避清廷的缉捕,不也把原名‘孙文’给改了吗?师伯为了生活方便,给自己起了外国名字,这也不是他叛国的证据呀!”
“傻孩子,哪有那么简单呀?”薛平湖苦笑道,“你想一下,不要说好几个年头了,一个地下党员与组织失散了个把月,如今都难过审查关。何况,他还差点儿给自己留下一个永远也抹不掉的污点!”
原来,抗日战争爆发之后,东南亚华人积极支持国内抗战,掀起了筹款募捐的热潮,让日军恨之入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日本吞并了南洋。为了压制反抗,采取了双管齐下的方针,一是血腥屠杀爱国华侨,二是鼓吹亲善文化。于是,围棋作为一项在中日两国民间都具有重大影响的文化活动,理所当然就成了销蚀抵抗、粉饰太平的工具。日本占领新加坡之后,一个由当时的日本、朝鲜、伪满、汪伪沆瀣一气的慰问团就成立了,其中豁然出现了何道非的名字。
“他真的上了名单了吗?”薛新雨这才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没错。同时,他也就上了军统的暗杀名单。如果不是我们动手快,他不是死在了南洋锄奸队的手中,就得死在战后南京郊外的刑场上!”
薛新雨不知道,自古以来,中国人对投降外族的尺度就松紧不一。政客可以投敌,如有言在先的中行说;将领可以投敌,如兵败无援的李陵;可是人才绝对不能投敌,否则就万劫不复,骂名千载。日方慰问团从北平出发之后先到达了香港,然后就将跨海到达第一站新加坡。对何道非来说,只要他踏上了那个热带小岛一步,即使不落一子在棋盘,一个汉奸的罪名跳进马六甲海峡也洗不净了。而在此时,中方的一个营救小组也悄然隐藏在了下榻的赤柱军营附近,其中就包括了薛家父子。当然,在行动过程中,如果何道非流露出丝毫的抗拒,那么,营救小组可以立马改名为刺杀小组。
“您当时才不过是个中学生,怎么也去参加这么危险的行动了呢?”薛新雨一听心就揪起来了,尽管现在担心已经毫无必要。
“我还非去不可呢!你知道吗?我可是营救计划中的最关键一个棋子!”薛平湖笑着说道。平生第一次,他在儿子面前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