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羿睁开眼睛,后土果然坐在身边。窗外阳光灿烂,照亮萧骚白发。光斑滴落金灿灿,清脆回音几可闻。
那日围攻过后,后土几乎日日前来探视。门徒遭受重创,他非但没有怪罪小羿,反倒将鲧狠狠责骂:“为师平生最恨仗势欺人者!你修行较早,便恣意凌辱后辈——为师没你这样的弟子!”若非夸父苦苦相求,后土盛怒之下,险些将鲧逐出天宫。
当晚,便提鲧来向十金乌谢罪。
“掌门师叔小题大做了。”十金乌摆摆手,浑不在意,“弟子闲来无事,闹着玩——若非小羿受伤,卧病在床,晚辈还打算带他去土字门,向师叔请罪呢!”
“事端终究由鲧而起,小羿又受重伤……”
“金字门弟子伤势,就不劳掌门师叔费神了。”
十金乌冷漠,教人心寒,小羿麻木,同样触目惊心。离开金蟾殿,后土便去看望。小羿躺在蔺席上,双目空若幽谷,凝望高处房梁,动也不动,让人担心尘埃落下,早晚会将眼窝填满……
“小羿……”接连呼唤,小羿无动于衷,面色白里透黄,恰如秋叶干巴巴、紧绷绷。后土叹息摇头,起身走了。
小羿迷茫得很。曾几何时,天宫乃心中净土。来时虽不情愿,可家门惨变,能得这方神奇所在,接纳收留,多少有些感恩戴德。纵使重黎霸道、十金乌傲慢,但幻想有朝一日,能如黄伯那般操纵法术,挥洒纵横、进退如风,依旧憧憬。怎奈好景无常,终随雨打风吹去,冯夷、罔两和鲧刻薄寡义,十金乌与挚更将自己和逄蒙踩于脚下……天宫险恶,原来不逊世间!天地之大,何以为家?
心念及此,目光投向逄蒙,见他呆坐窗边,怅望灿烂花海。逄蒙最近经常如此——先前忙于修行,未曾留意,如今卧病在床,却看出异样。这不,后土逗留半晌,逄蒙除相助擦拭病人,更无半句言语。眼神迷离,嘴角忽作微笑,忽又颤抖着,向下滑落,少年心事,不知飘向哪边。
这番观察,倒将心中困惑冲淡。小羿终于收回眼神,要看后土是否觉察异样。
“孩子,老伯要走了。”后土慈爱微笑,轻抚散发,“离开天宫,去过逍遥日子。老伯其实早就想走,只是烦心事接连不断,也始终对你们……放不下心。”
小羿立刻将逄蒙抛在脑后,眼中星火闪烁。
“老伯知道,你想随我出去。”微笑中有几分鼓励,更有几分无奈,“但老伯无能为力。你是金字门弟子,若由老伯带走,终将误了前程。那日鲧和罔两寻衅情由,老伯听人说过——你能将铜盆化作防身利器,说明已然入门,正当加紧修行,锐意精进。精卫做事有板有眼,得她作入门师姐,假以时日,必将学有小成……”
“黄伯,我不……”小羿心急,打破沉默,奋力摇头,挣扎着,想将身体撑起。
“好孩子,”后土按住肩头,示意“不要动”,四目相对,全无往日嘻哈样貌,眉宇间刻满沧桑,“你觉天宫待不下去,哪里却待得下去?老伯不能护你累世周全。恶意横流人间世,终有一朝,你要独自面对——无论是在建木天宫,还是在雷泽之畔的家乡。我年岁大了,倚老卖老,说句实话:若想过那平静如水的日子,就要有金石般的力量守护它!这力量,你若不趁现在修得,将来必定追悔莫及!看老伯吧,行走江湖数十载,自由自在——难道只靠插科打诨?若无一身好本领,能那般不惧天地,去留不由人?你是个聪明孩子,老伯的话,自然能想明白……”
小羿重又躺倒,无声无息。眺望眼神空荡荡,仿佛被四壁阻隔,却执拗决绝,不愿徘徊方寸间。
黄伯仍要继续,忽闻窗外有人叫道:“请问,逄蒙是在这里吗?”
逄蒙正自神游,被叫声惊醒,起身张望。见有位小童玄色衣裳,站立窗外,看面相,似比自己年岁还轻。忙出门回应。
小童拱手行礼:“我是木字门弟子舜,姮娥师姐差我过来,说有件事情要问你……”
半晌无回应。
舜好生奇怪,字字不差又讲一遍,逄蒙这才如梦方醒,硬邦邦还礼,说声“稍等”,忙不迭返身回到屋,收拾行容。声音也硬邦邦,像被烈日烤焦的大地。后土仍在絮絮叨叨,逄蒙充耳不闻,就连那句“你至今毫无进展,要不要随老伯远游?”都未听见,径直出门,动如脱兔。
“这孩子,着魔了?”后土愕然喃喃自语。
后土说得不错。若问何处得疯魔,木字门中有姮娥。逄蒙与小羿年岁相差无几,正是情窦初开时。当初,小羿与瑶姬雷泽之畔初见情,终日魂不守舍,逄蒙还曾暗笑,怎料同样难逃情网。一见花容貌,终宵未忍眠。
那是个暑热未消的傍晚,小羿苦练法术,面壁独坐。逄蒙久无长进,闲极无聊,跑到外面乱转。
金字门后有片小山,山脚栽种各色果树。天府之国,温润潮湿,林中桃、李、杏、梅连绵不断,俯仰可得,小羿、逄蒙总跑去偷食。天宫规定,果林虽由金字门养护,但果实只在天帝开宴时,方可采摘。这规定想必有些年头,彼时果树稀疏,蓐收执掌金字门,守则有度,无人造次。然而后来,年年岁岁花果茂,岁岁年年无人摘,颗颗落地,粒粒生根,果林越长越疯。红桃、黑李、黄杏、青梅缀满枝头,鲜嫩多汁,神道弟子遂将天规抛在脑后——果子多得是,何必迂腐至斯,白白便宜飞禽走兽?各门小辈纷至沓来,秘密尽人皆知,心照不宣。
逄蒙钻进果林,先见梅子青里透红,十分喜人。随手摘两颗,袖上蹭蹭,直接扔进嘴里。汁水酸酸甜甜,立刻教眉头紧蹙,头皮酥麻。又向前走,桃子大如两拳,几将枝条压断,微风轻摆,摇摇欲坠,直如呼救声声紧。吃过青梅再吃桃子,当甜美得很。逄蒙伸手,正拟采摘,忽闻前面男女谈笑。
“这桃子真甜,不像方才那李子,酸得倒牙。”
“李子虽酸,回味却甜。桃子虽甜,甜中带苦。师姐,你是想当酸李子呢,还是想当甜桃子呢?”
“尽说些没大没小的浑话!”
“师姐不教说话,那我只好愁眉苦脸喽。”
“走走走,别往师姐身边凑!罚你再去摘颗大桃子来!”
“得令!”
男声似是冯夷。如此说来,“师姐”当为天帝爱女姮娥。逄蒙立刻来了精神——屡次听闻,姮娥美若天仙,与瑶姬、姑射平分秋色,更有好事者,为天宫佳丽排序,姮娥与姑射并列花魁——当然,那是在雒嫔到来之前。
逄蒙蹑手蹑脚藏在树后,靠近观望。但见桃枝低垂,绿叶成荫,有位妙龄少女,俏生生斜倚树下,衣裳红腻,仿若云霞误入园。华胜插发,熠熠生辉,映衬双颊,艳如桃李,清若芙蕖,鼻翼小巧玲珑,双目流波动荡……逄蒙看呆了。
天近傍晚,枝枝叶叶困住最后一缕微风。姮娥微微见汗,轻舞衣袖慢打凉,然效用甚微,左右看看,趁冯夷不在近旁,悄然将裳摆掀起,露出柔夷般的小腿。
逄蒙浑身燥热。年纪虽小,也知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大为尴尬,忙向后退,却不小心绊到老树浮根,“噗通”仰面跌倒。
“谁!”姮娥立刻警觉,裳摆放落,一跃而起,俏丽双眼锁定贼子藏身处。目光从树叶间投射,像长了倒刺,教逄蒙寸步难行。
姮娥厉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
树丛战战兢兢分开,逄蒙羞赧挪步,头颈低垂,仿佛当真做下丑事,无颜直面。姮娥见是孩童,松了口气,但脸上寒霜未退,朱唇抿起,与拧紧的眉头交相呼应。
“你这孩子,为何躲在暗处?”
“没……”逄蒙摇摇头,莫名其妙不敢与她对视。
姮娥假意怒道:“扯谎!没躲,你在树后做什么?”
逄蒙支支吾吾,抓耳挠腮,倒有几分滑稽。姮娥看得有趣,索性抱臂反复催问,定要逄蒙答出话来。
“没……没偷偷摸摸……”逄蒙终于磕磕巴巴开口,“是正巧走到前面,撞上师姐在脱衣服,这才……”心底混沌,只知如实回应,竟想不起避讳。
“啪!”姮娥始料未及,恼羞成怒,挥掌扇在他脸上,本就白净的面皮亦褪去血色。
身边空气凝结,仿佛带起冰碴碴,戳刺面皮,说疼不疼、说痒不痒。逄蒙进退两难,捂脸低头,将脚下落叶碾得粉碎,再无半字回应。
“咦,这不是逄蒙吗?”好在冯夷及时赶回,看到此景,当即猜出几分情由,“师姐,他怎开罪你了?”
“他……”姮娥语塞,气恼扭身,倚坐树下顽石,“反正就是冲撞了我!”
冯夷左瞧右看,姮娥修眉倒竖,逄蒙局促不安——除去面颊红印,并无狼狈处,想来没什么大事,遂对姮娥道:“我这同乡,山野村童,不懂规矩。若无意冲撞师姐,我替他赔礼,师姐将他放过吧!你看这桃子,又大又圆,我跑到山那头才摘到的……”边说边向逄蒙挤眉弄眼,示意赶紧溜走,逄蒙却木然不动。
姮娥本无意刁难,若非他说出“脱衣服”那等没轻没重的话,最多训斥几句。见冯夷打圆场,便施施然起身,手指逄蒙教训道:“你这弟子,没大没小,师姐今天赏一巴掌,是为你好——日后若再冒冒失失,旁人下手,怎会这般客气?你去吧!”
逄蒙落荒而逃,径直跑回屋舍,忽忽心未稳。小羿开玩笑,说他“像见了鬼”,逄蒙置若罔闻,丧魂落魄拿起破布,没完没了擦拭地面。擦到纤尘不染,犹自勤勤勉勉。
半夜躺在蔺席上,逄蒙辗转反侧。面颊隐隐有些痛,以手相触,热乎乎的,还有几分滑腻。放下手,又想起姮娥怒目而视的模样,眉头细尖似弯刀,寸寸剜在皮肉上,直往心底钻。
“你翻来覆去干什么呢?”小羿被吵醒,睡眼惺忪地抱怨。
逄蒙撑起身子:“羿哥,当初你见到瑶姬师姐,是什么感觉?”
“怎问起这个?赶紧睡吧。明天,精卫师姐还教早起呢。”
“说说么,从未听你讲过!”
小羿哈欠连天:“就像吃瓜似的,甜到心里头……”重又翻身,面壁睡去。
甜到心里头?似乎不太对劲。逄蒙纳闷躺倒,热辣辣的半张脸触到枕头,就像生出倒刺,疼得直坐起身。索性不睡了,动手披挂衣裳。
小羿奇道:“你去哪里?”
“练功!”逄蒙推门,闷声闷气答。
从那天起,再无机会见到姮娥,但俊俏面庞犹在眼,飘飘荡荡,挂罥长林梢。林中偶遇一幕幕,循环往复绕心间。嗔怪眼神、清辉玉臂……还有冯夷与她谈笑风生的样子。无端有些恼怒:自己怎像个傻子,痴呆木讷,倒教他出尽风头……
雒嫔入天宫那日,冯夷失魂落魄,窘态毕露。逄蒙听闻,莫名其妙竟有些高兴。因此与他遭逢金字门前,明知当面揭露隐情,必遭嫉恨,却管不住嘴,偏要说个没完。小羿打抱不平,受伤慎重,逄蒙心里不是滋味,也很自责。然而想见见姮娥的心思,却如三九寒冰,日渐坚实。是以舜来召唤,只言片语,他便昏头昏脑,飞奔过去,无暇旁顾。
逄蒙闷头赶路,快步流星。舜入门不久,很快体力不支,落在身后老远,急得大叫:“哎呀,你慢些。”眼见追不上,只得向背影高呼:“姮娥师姐说……让你在……偏殿第三间……见她!”
逄蒙头也不回,应了声“知道”,风驰电掣。
木字门在天宫正东,金字门在天宫正西,距离不近。太阳向天顶涌动,热浪阵阵泼洒全身。逄蒙气喘吁吁,咬紧牙关不放松,生怕晚到片刻,佳人反悔,竟比平日修炼更为刻苦。
终于奔至左近,逄蒙松口气,突然踉踉跄跄,险些摔倒。这才发觉双腿止不住颤抖,像陷入烂泥,化为绕指柔。停步喘息,仰头观望。屋舍与金字门无甚分别,但墙上爬满薜荔,烈日当空,更显阴凉可爱。当先屋舍高大,脊兽栩栩如生,想必就是葆江所居、水字门正殿苌楚宫了。逄蒙无心赏玩,目光投向旁边。屋舍略显矮小,鱼列排布,左数第三间,白茅覆顶,上书“芣苢殿”,正是将与姮娥相会的“圣所”。
木门半掩,里面幽黑玄奥。逄蒙步步前行,忽然喉咙干哑,头也有些晕——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日头太毒。有心回转,又实在不舍,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偏巧这时传来几声呼喝,似为木字门弟子操练法术,越来越近。猛然警醒:若被人撞见,问起“为何在姮娥屋外徘徊”,该如何作答?忙三步并两步,行至屋舍前,试探叫道:“师姐?”
无人应答,对打声却步步迫近,似乎俯仰可见。逄蒙无暇细想,推门径入。
从光明坠落黑暗,倏忽目力尽失。逄蒙躲在门框阴影中,又叫声“师姐”,依旧静默。难道正好出去了?双眼渐渐适应,逄蒙壮起胆子,四面打量。果然是女儿闺房,窗边几上,白腻陶瓶,半花半叶的枝条娉娉袅袅。辨不出品类,细碎花苞尚未完全绽放,缀满枝头,繁星点点。凑近一闻,香气淡雅,令人心旷神怡。山野村童,谁家摆过花枝?普普通通一抹亮色,在他眼中,却高雅脱俗,心底越发怯懦。
再向旁边看去。五弦瑶琴挂素壁,额上美玉,莹莹柔光。听说长琴精通乐理,殊不知姮娥也擅此技。好奇心起,逄蒙向墙边迈出几步,刚想伸手触碰琴弦,余光扫过床榻,瞥见流光溢彩。那是一顶华胜,小巧玲珑,鎏金缀玉,硕大珍珠逼人眼目。方才躲在门边,床榻看不真切,此刻走近几步,光影折射,华胜招摇,立刻将瑶琴美玉比了下去。逄蒙如遭五雷轰顶——这华胜,正是果林当日,姮娥戴在头上的!那日佳人一颦一笑、穿着打扮早已蚀刻于心,如今睹物思人,忽觉若能亲手抚摸华胜,便如为姮娥整理乌云丝发,即便无缘相见,也不枉此番跋涉辛劳!
于是蹑手蹑脚,走向床边,小心翼翼俯身,生怕衣角垂落,玷污绣满花枝的铺盖。指间颤抖,刚触到冰冷华胜,就听门外脚步声声。坚实有力,不似女子,逄蒙吓得直起腰身,左顾右盼。仓皇见墙角立着只乌木打造的壁橱,雕花贴翠,极尽奢华。顾不得多想,抢到壁橱旁边,拽开柜门,跌了进去。
“哎呦!”里面有人吃痛,低声呼喝。
逄蒙抬眼,在柜门将闭未闭的当口,看到冯夷惊讶又尴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