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钦已经好几日未曾开口说话。众人晨起晚宿,他被台骀背着,跟在最后,不但避免与大家交谈,就连眼神都避免接触。
为师父铺席置饭的活计,转加梼杌身上。梼杌苦不堪言,无法可想,谁教自己惹恼师父呢?那天玄冥见他痛下杀手,大发雷霆,必降重罚,多亏台骀在旁解劝:“出门在外,如惩处太重,师兄无法行走,实在不好办。”
言之有理,玄冥却余怒未消,对梼杌道:“你处处为难叔钦,为师看在眼里。本不想计较,谁想你变本加厉,竟犯下这等大错!若非台骀求情,定要将双腿打断!后面行程,着你为大伙侍候——先前要叔钦做的,件件都要自己做到!若有半件不如叔钦,为师回天宫后,定不轻饶!”
梼杌理屈词穷,怨怼着烧火去了。
叔钦伤得很重。虽则断臂及时接好,当无后患,但身体被梼杌接连甩在巨石之上,皮开肉绽,一动就疼。也不知是否还有隐疾,整日头脑昏沉,睁眼片刻,便恶心欲呕。偏又实在不愿闭眼:无论白天黑夜,只要闭眼,祖神那洒脱豪爽的面孔,和脖颈稻草般折断的样子,便在眼睑之后跳荡。梼杌狰狞、师父冷血,更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第一日晚间,玄冥亲从林中采集草药,捣烂成糊,敷在叔钦背上。玄冥问他“感觉如何”,叔钦置若罔闻,倔强地咬住嘴唇。
“师弟受惊了。”负责看护的台骀忙道,“估计静养些时日便好……”
弟子无理,玄冥浑不介意。反倒经过这次意外,大改素日成见。
有意在梼杌面前评说:“这少年不错。伤成那样,居然始终坚持,没有松手,韧劲可嘉!也就是修道时日过短——若以这劲头,今后定当大有作为!”
伯益道:“师弟的劲头,在水字门中是出了名的。每天练功,竟似不要命!”
“原来如此。”玄冥更为欣喜,“先前听人提过,为师没有在意——待养好伤,定要考较考较。若为可塑之才,决不能教辱没顽劣弟子之手!”
“梼杌!”梼杌正在切割视肉,笨手笨脚,有大有小,忽听玄冥喝道,“从今日起,不许你再作入门师兄——为师要亲自教导叔钦,看谁还敢为难于他!”
梼杌恨得牙根痒痒。
毕竟年轻体键,叔钦一日日康复,已可在搀扶下缓缓前行。台骀仍坚持背叔钦赶路——神道弟子脚程极快,常人行走月余,他们往往十日即到。然而自叔钦受伤,速度便慢下来,将近半月,才走到阳纡山下。
“这下好了!”伯益高兴地说,“绕过阳纡山,可见水源。再往前走,便是凌门山,水系交融成河——师父,我们可以乘船入海了!”
冬日如何行船?叔钦纳闷,仍忍住好奇,片语未发。经历多了,已明白有些事,只能眼见为实——任旁人如何分说,兴许到头终成谎,等闲变卦太容易。
“唉,叔钦负伤,时日耽搁,如能找到船,或许还可追回些脚程。”玄冥说着,又向梼杌狠狠瞪视。
梼杌进来惯被师父嫌弃,不作回应,只悄悄记在心底,打算回天宫后,一并找叔钦计较——出门在外,有师父罩着,回归天宫,还能朝夕相处?
诚如伯益所言,转过阳纡山后,便见东北方向,溪道蜿蜒。冬日无水,但从溪道判断,应当清浅之极,尚不足载负半段枯枝。
梼杌挖苦道:“这就是你说的大河?”
“万事皆有源头。”伯益未答话,玄冥却答,“河水如此,人事亦如此。起初看不出端倪,以为清浅可慕,及至汹涌咆哮、一发不可收拾,方知厉害!”似对梼杌闲说,余光却瞥向叔钦。
伯益道:“河水支流两道,阳纡之水弱,凌门之水强,待过凌门山,便可泛舟直下!祖神说起,他先前出海,便从凌门山脚乘船,途中急流三处、浅滩十余,弟子都已记录。避过这些,顺水行舟,只需七日,可抵东海。”
叔钦听他说起祖神,浑若无事。仿佛那与世无争的旅人,依旧在天高云阔处逍遥,或在姑逢山上,见识有翼飞翔的狐狸呢!
众人跋山涉水,转过几道山崖,终于透过稀疏枝干,望见冰封的大河。梼杌当先探路,很快找到捷径。河边无路,但冰冻结实,五人走得稳稳当当,丝毫没有开裂迹象。
“师父,那里有船!”台骀忽然兴奋叫道。
众人看去,只见枯枝败叶,遮掩朽木拼凑的渔船。水落石出,渔船搁浅,玄冥命弟子抬至河道正中,又教伯益取两只精雕细刻的青铜酒觚,放于原处。
台骀道:“这两只酒觚,够渔夫三五年吃食。师父留下一只作船资,便绰绰有余!”
“与人方便,莫教平白吃亏,为师要教多少回,才能记住?”玄冥不满斥责,又转向众弟子,“上船,准备起航!”说罢当先跳上,面对船头,手掌交错摩擦,随后双臂相对成环,稳稳向前推出。
周遭寂静,恍惚中若有声音回荡,像是幽幽歌咏,又像无调吟诵。那声音在心底,却不在耳旁,荡漾起伏,仿佛困守微缩天地,负隅顽抗,相互碰撞……声音越来越吵,越来越躁,渐渐难以承受。这时,耳边传来微弱而清晰的“咔嚓”声——冰面裂开了!“咔嚓”声越来越响,此起彼伏,忽然一声巨响,小船晃动,从裂痕掉入水中!水花带起冰碴,四面飞溅,泼洒全身。船身左摇右晃,须臾稳稳站住。
冰封得住水面,却封不住下方暗流。小船入水,立刻前行。叔钦偷眼观望,只见浮冰相互撞击、碎裂,好似春日从天而降。两岸树林半黑半白,飞速掠过,轻舟畅快,游刃有余。
不只叔钦,就连梼杌等都惊叹不已。伯益模仿师父模样,立在船尾,运功发力,只徒劳吹走脚下浮冰,远方玄色冰面,依旧触不可及。
台骀便问:“师父,这法术,我们何时能学会啊?”
玄冥淡然道:“雕虫小技,犯不上惊叹。好好修行,为师早晚倾囊相授!叔钦,你可愿意?”
叔钦一怔,犹豫片刻,又低下头。
当晚,玄冥将小船泊靠河湾。河水起初轻拍船舷,如痴如醉,渐渐臣服于寒夜淫威,冻结如初。空气清冽,繁星愈发璀璨。白茫茫大地,清光照耀,空空荡荡,就像叔钦的心。众人生火取暖,叔钦独坐圈外,既不想靠近,又无法离开。
傍晚歇宿时,梼杌从林中带回两人,看模样是父子。其父四十多岁,灰葛衣裳,背只硕大藤筐。其子年将及冠,鹑衣百结,藤筐虽无亲父那般大,与尚未发育完全的身形相比,依旧惊人。中年男人道,父子俩乃左近山民,常年行走山林,采集药材,再由亲弟贩卖到从未见过的远方。
伯益道:“真是辛苦……老叔,此地有何特产,你能否讲与我听?”
“哈哈,你又来了!”台骀抚掌,对中年汉子说,“我兄长爱听山川水文、掌故逸事,你若应和,整晚别想睡觉!”玄冥谨慎,对素昧平生者自称父子,是以台骀称伯益为兄长。
“那有什么!天南地北,难得聚首——这位兄弟既有兴趣,别说整晚,两晚又如何?”汉子边说,轻抚小儿头顶,目光慈爱,“只要让他睡好觉,就可以了!”
少年没见过世面,始终抱膝火边,沉默不语,只对投来的每道目光报以羞赧怯笑。
叔钦有些恍惚,汉子的面容与祖神交相辉映,正依偎篝火,高谈阔论;伯益问东问西,就像榨干瓠瓜汁液,以便第二日,弃之如瓜皮……祖神死前,眼中白翳笼罩,但叔钦总觉后面有道火光追射——有惊恐、有困惑,还有质问。质问旁人为何痛下杀手,质问自己怎不上前阻拦……
“走!快走!”叔钦不顾背部疼痛,突然跃近,窜到中年汉子跟前,劈手扯住胳膊,直直拽起。
伯益和台骀愕然抬眼。
中年人奇道:“咦,这后生不是哑巴!刚才我一直忍住,没敢问呢。”
“快走!”叔钦半句废话皆无,又将少年扯住。少年吃痛,“哎呦”哼叫。
“师弟,你干什么!”伯益大急,早将假装亲兄弟之事忘在脑后。梼杌和台骀各自跳立,唯玄冥独坐篝火对侧,冷眼旁观。
叔钦转身,对同门怒目而视。火光摇曳,映得瘦小身材仿佛也摇曳起来。
“师弟……”伯益向前半步。
“别动!”叔钦俯身,猝然夺过水瓢,“哗啦”泼入火中,立刻水雾迷茫。手臂回撤时,雾汽蒸腾,即便招式不够纯熟,依旧颇具威慑。伯益连忙后撤,生怕滚烫水雾触体——那可比火烧火燎更为苦痛。
“走啊!还不快走!”叔钦强忍剧痛,对父子俩咬牙切齿。中年汉子见状况诡异可怖,早吓得不轻,听闻威吓,如梦方醒,转头就跑。还不忘护住小儿,用身体和藤筐,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林中、水边都静下来。叔钦甩掉萦绕手臂的滚烫水汽,月色清凉,照透袖管。虽有法术护体,手臂仍被烫得通红,明日怕要遍布水泡。
梼杌、伯益、台骀呆立原地,不知所措,向师父张望。
“噗通”。叔钦跪倒在地。修养多日的体力,经方才折腾,已然耗尽。父子俩脚步渐行渐远,身体就像拧松轸子的琴弦,终于无力委顿。
“师弟……”
台骀试探走近。叔钦颈项低垂,头藏在阴影中,看不出清醒抑或昏迷。台骀小心翼翼,紧紧盯住方才热气沸腾的臂膀。
“你还好吧,师弟?”
“当心!”伯益忽然大叫。只见叔钦暴起,断臂软软垂落,完臂大开大合,像只折翼巨鸟,朝台骀猛扑!身体竟比没负伤时更为轻盈,嘴里尖号不似人声!
台骀就地翻滚滚,躲过弯折如芒的指爪,随后反身擒拿,抓住叔钦臂膀,用力甩动。叔钦向后飞起,重重摔落。“哎呀!”台骀大惊失色。看那敏捷身形,还以为势头会有多大,原来只是惊惧过甚,身体的本能反应——重伤之下,其实并无劲力。即便刚才硬扛,怕也不会有事。只是被自己回击,不知又将旧伤加重多少?
叔钦昏迷到第二日傍晚,才在河水摇晃中清醒过来。冬日稀林,琉璃世界,斜阳返照,刺痛双眼。叔钦试用手臂将身体撑起,抬至半途,又重重摔倒。
“师弟,你醒了!”台骀俯身,盯住叔钦清澈的眼,检视半晌,“这次真醒过来了!”
“什么?”叔钦心里混乱纠结。昏迷中有物混成,恍兮惚兮,其中有象,醒来后怅然若失——只记得火光夺日色,燎红半边天。
“从昨晚到刚才,你都在说胡话。”
“我说什么了?”
“听不明白……叫亲父,叫个不停……”
亲父?叔钦和冯夷父母早亡,大哥将两人拉扯大,亲父的脸都记不清,怎么会在梦中叫起?随即转念,亦兄亦父,可能在心底,早把大哥当做亲父了吧?犹记当初,听闻大哥狩猎遇难,天崩地裂,正是亲如父子的明证。
“师弟,昨天晚上怎么回事?那招式,从何处习得?”
“昨天晚上?”叔钦怔住,忽然采药父子、篝火、冰河行船、祖神,路上诸多怪事纷至沓来。船舷忽与浮冰碰触,叔钦一阵恶心,挣扎着翻过船舷,呕吐起来。
“台骀,你且闪开。”玄冥自船头起身,坐到台骀让出的空位,对叔钦道,“祖神之事,为师细细说与你听——否则,天知道还要犯多少傻事!”
叔钦倚靠船舷,好容易止住呕吐,脸色惨白,粗气连喘。
“为师知道,你对祖神颇有好感,怪为师滥杀无辜,是也不是?”
叔钦抬头与玄冥对视,许久点了点头。
玄冥叹道:“你看为师,像滥杀无辜之辈?祖神言谈豪爽、举止大方,唯在问起姓甚名谁、出身何方时支支吾吾,你可注意到了?为师当即有所怀疑,后来伯益悄悄告知——祖神很可能便是共工之子,公子脩!共工七十年前叛变玄帝,如今甚嚣尘上的三苗乱民,便是他的族人!伯益,为师没说错吧?”
“不错。弟子早听闻,共工有位公子性格平淡,憎恶打打杀杀、不爱修神练法,唯一嗜好便是远游——他自己不也提到,‘祖神’之名,便如此得来吗?弟子原本略有怀疑,后梼杌师兄发现背囊里那罐好酒,便有了五分把握。”
“为什么?”台骀问道,显然只知祖神因家室背景见杀,却不晓如何觉察。
“师弟,你可知那日见到的巨石山,还有路上接连偶遇的巨石,是何来源?”
台骀茫然摇头。
“那是七十年前屹立在此的天柱山啊!”伯益满脸兴奋,“共工与玄帝大战百余日,终于一败涂地,教玄帝围困在此,恼羞成怒,头触天柱山!共工曾为天宫水正,虽非掌门,法力却不在火正重黎之下。怒触山石可不得了,竟将天柱撞断!”
台骀恍然大悟:“啊,不周山!”
“没错,不周山!”伯益兴起,在他肩头猛拍,“你单知其名,可知何为‘不周山’?不周山本为天柱,被共工撞断,分崩离析,遍地散落不周,故此更名!世人以为,不周山乃巍峨高山,实则废墟一片……共工与天柱同归于尽,也算死得壮烈。只是天柱顶天立地,须臾折断尚不打紧,长此以往,天地必有倾覆、重合之险!”
台骀问:“天地重合又会怎样?”
伯益挠头:“这个……谁也不知道……估计便要回到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前的景况了吧?混沌迷蒙、无日无夜、生灵尽毁、草木无存……哎呀,肯定是非常不好的!”
“那么说,天地原本就靠这根柱子支撑喽?”
伯益奇道:“咦,你平日都学什么去了?怎可能只靠一柱擎天!天柱五座,除去此山,还有先师行宫所在的昆仑墟、华山青水之东的肇山、西方荒野的登葆山,当然还有我都广之野的建木——所谓‘四山一木’是也!”
台骀神情肃然,仿佛迫在眉睫:“原来如此,五损其一,确实危急!”
“是以玄帝令重黎与自己共施盛法,耗尽毕生所学,烧土炼石、固木增根,终教天地重又坚实起来。但天柱除去支撑之用,还是天地间的通路。听说从前,先师黄帝飞升之后,神道弟子修行有成,便可以由四山一木上抵天庭——传闻天上舒畅得很,最局促之处,常人跑上半年,都无法穷尽!可惜劈天掣地后,玄帝又教三山一木都变了形状,再无从前那般交通自如……”
“怎叫变了形状?”
“便说昆仑墟吧,原本就有炎火之山环绕,如今又多出弱水之渊,盘盈脚下,你我后学晚辈,怕是很难亲近。再如建木,曾经枝枝蔓蔓,攀爬便捷,如今光溜溜旁逸皆无,树皮一剥就落,软绵绵如缨带又如黄蛇,你怎么爬?别说我辈,就算玄帝他老人家,天地永隔后,轻易也不纡尊降贵!传闻只有得道大巫,还可凭借幻术,由登葆山通天。但神游而已,怎比得上登霄太虚,极目四望……”
“师兄。”叔钦听两人越扯越远,终于打断,“靠一罐酒,如何得知祖神身份?”
伯益和台骀扯到八荒六合,倏忽转不过向,张口结舌。
玄冥接口:“这就得梼杌解释了。”
梼杌实不愿屈尊附就,向叔钦解释,索性转向师父:“弟子跟随公子脩,将近半日,眼见为实。但凡遇到黑色巨石,那小子便会取酒祭拜。不过,师父教导‘谨慎行事’,是以弟子尾随数里,见过五次祭拜,才终于确信——若非最后,背囊开张,陶罐上天宫水正标记昭然,弟子恐怕还要继续跟随!”
“不错。”玄冥点头。自那日梼杌重创叔钦,这还是首次赞誉相加。
“可是……即便祖神乃共工之后,他半分法术都不通,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叔钦。”玄冥道,“公子脩为人恬淡,为师也很敬重,是以那日痛下杀手,又教他入土为安。你年岁尚小,不解其中无奈。七十年前恶战,公子脩并未参与,想来又到何方,远游去了……然而如今,三苗之祸不断,虽道不明与他有何关系,但共工血脉留存世间,总是隐患——如今为父祭拜,明日振臂高呼,再与神道兵戎相见,那时死的,就不止他一个了!神道、世间,皆有许多无奈,为师也是迫不得已!”语罢长叹,臂膀遮掩斜阳,在叔钦身旁投下晦暗浓阴。
叔钦又将目光转向伯益:“师兄,你既怀疑祖神身世,也知道一旦坐实,祖神必死无疑,为何还与他畅谈,通宵达旦?”
“学无止境么!”伯益自豪地说。
叔钦蜷起身子,抵抗暮色来袭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