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钦初观沧海,便觉无比亲切。
冬天的海,墨色昏沉,寒风中白浪滔滔,漫天飞雪汇聚交融,在身边歌舞,在耳边呼啸。极目远眺,但见天海相连,迷茫浩瀚。黑色礁石刀劈斧砍,直插入水,惊涛骇浪穿梭孔窍中,咆哮如雷。
“好冷啊……”梼杌抱紧双臂,望洋兴叹。
“都怪伯益师兄,没提醒这般寒冷,衣服竟带薄了!”台骀也冻得哆哆嗦嗦,不住抱怨。
伯益很委屈:“早说要出海,却不知多加衣裳,怎怪到我头上来!”
“少说几句。”玄冥边四面打量,边教训弟子,“修行不够才会冷。你看为师穿了几件?”
真的,玄冥粗布衣裳,与夏日无差,登高临风,却无半分苦寒态,反倒胸胆开张,豪气得很。
泛舟十日后,长河入海流。水面宽广,浪涛却湍急起来。玄冥为安全计,教众人弃舟上岸,步行最后一程。叔钦已经恢复大半,虽则右臂折断处还未痊愈,走路却无大碍。玄冥加快脚程,半为赶路,半为考究弟子功力。叔钦大病初愈,体力颇不济,但咬紧牙关,死活不教人扶。竟渐渐悟出气息吐纳的妙处,滔滔江水流不住,体内环行小周天,终未落下。
“不错。”玄冥夸奖,“若没有伤,你这脚程,想必和伯益他们不相上下。”
叔钦忙自谦:“师父谬赞……”
长谈过后,叔钦便不再沉默——师父推心置腹,岂有不识抬举之理?
玄冥言出必践。叔钦略微好转,便每晚传授法术。师父亲授,毕竟不同凡响,短短几日,已教他受益匪浅。玄冥见叔钦不能久立,索性因材施教,以导引为主,平心理气,流转中激发本性——虽然未讲解招式,叔钦却觉得体力渐长,伤痛也似缓和许多。
遂豁然开朗:缘督以为经,招式皆末节。师父轻描淡写,点播几句,支离破碎的片段,便融会贯通,先前懵懵懂懂的关节,终于迎刃而解。仿若混沌玄冰,在师父的温煦目光中,日渐通透,圆润自清明。
叔钦心悦诚服:“若非师父悉心调教,弟子绝无可能精进至斯。”
玄冥亦欣慰:“话虽如此,你确实天资聪颖,一点就透。这几日赶路辛苦,出海后,便可好好修养,待筋力恢复……”
“师父,这边没有船,怎生出海?”伯益愁眉苦脸插嘴道。
玄冥沉吟:“东海之畔,怎无舟楫?继续走,必会遇到渔家。”
然而滨海南下,逶迤三日,居然万径人踪灭。唯有海风凄厉,徘徊嶙峋怪石间,偶然撞见几座残破木屋,鬼影幢幢,似已空置许久。
伯益道:“真是怪了。我记得祖神说,当年他便在河口寻到渔人,浮槎出海——还说渔家密密如织,不愁寻不见呢。”
台骀向伯益连施眼色,示意少提“祖神”。
“想必冬日风浪大,渔人都不出海?”叔钦对台骀笑笑,示意“不打紧”,也猜测道。
“那倒罢了……但连屋舍都不见,仍有些古怪。”伯益边说边挠头,“渔人都住在哪里?”
“咦,你们看,那是不是渔船?”台骀手指天海相依处。
“哪里?”伯益踮脚观望半晌,终于在水云尽头,捕捉到那微不足道的黑点。天高海阔,黑点格外渺小,仿佛挥手就能擦除,再无踪迹。白浪跳荡,小船颠簸,似随时有倾覆之险,教人心惊胆战。
“师弟,你这眼神,也太好使了。”梼杌在旁凑趣,“老哥就没看到。”
自被玄冥当众斥责,梼杌在众人心中地位,便一落千里。伯益和台骀均觉他对叔钦痛下杀手,于情于理都说不通,眉眼间便流露出来,弄得梼杌好生没趣。
“船往那边靠!”玄冥眺望须臾,认准方向,带领弟子追赶。好几日茫然无获,这得来不易的希望,怎能白白放过?
将将走上半个时辰,来到一处背风海湾,黄沙细软,粒粒晶莹,被浪涛冲刷平整,教人不忍踏上足印。叔钦翘首企盼,只见黑点左摇右晃,仿若落叶荡秋风,终于驶入海湾平静水面时,不禁松了口气。渔船近看竟也不小,外观虽简朴,却很结实,显然养护得当,与前几日河上的破木板船,不可同日而语。
驾船者是位老者,面颊黝黑,皱纹道道,仿若刀刻。皱纹间挂满白花花盐粒,双眼血丝密布,被海风吹得半开半闭,睡不醒似的。但眼睑下面,精光四射,满是年长者的洞见,和弄潮儿的韧劲。
玄冥急不可耐,未等渔叟跳下小船,抱拳问道:“敢问老哥,出海多久了?”
众人等候良久,渔叟当然早已见到。却依旧慢条斯理,整顿船桨渔网,漠然转头,不理不睬。
玄冥又道:“老哥,风浪这么大,小船行得倒稳,好身手啊!”
渔叟从船舷跃入水中,虽不失矫健,仍看出岁月浸透的僵硬。又牵过长蛇般的绳索,奋力拖拽渔船。玄冥忙上前帮忙,众弟子不敢怠慢,也七手八脚相助。小船立刻轻如鸿毛,一跃冲上沙滩,侧向歪斜,仿佛通宵赶路的旅人,终至歇脚处。渔叟拍打两袖沙粒,从船中端出个破竹篓,甩上后背。竹篓滴滴答答,却轻飘飘的,看来所获无多。随后竟不言谢,转头向高处走去,留下玄冥和众弟子面面相觑。
“你这老头,怎如此无礼!”梼杌怒道,跃到渔叟跟前,拦住去路。
“噗通”一声,竹篓扔在地下,渔叟回身,大声对玄冥道:“你定是要我带你们出海,对不对?”
玄冥忙拱手道:“老人家神机妙算。”向台骀使个眼色。台骀会意,立刻在背囊中翻找值钱物件。
“不用找了。”渔叟摆手,“就算掏出座金山来,也别想教老夫动心。”
玄冥眉头紧蹙:“这是为何?”
“出海,出海,你们这些人,整日只知那五神山乃仙人所居,却不知路上艰险!”不用人提,渔叟却未卜先知,直接说了出来,“老夫在海边生活大半辈子,虽不敢言见多识广,却懂得风浪厉害!”
玄冥惊问:“怎么?还有旁人寻你,要到五神山去?”
“哼,多得是!看你装扮,既不是渔人,也不是行商……像你这样的客官,年年都有,都说要去归墟。结果怎样?都没回来!可怜我那两个儿子,还有侄子,皆因贪图蝇头小利,带客官出海,从此杳无音信!”渔叟边说边摇头,阴翳面庞仿佛将满天密布的乌云扯落。
伯益道:“老人家,他们没回来,兴许是因五神山太好,乐不思返?”
渔叟齿冷:“乐不思返?这话两年前说,可能还有人信,如今就是句笑话!你看身边,哪还有渔民?”
玄冥忙问:“此节正要请教。我们连行三日,居然未见半条人影,这是为何?”
“陵鱼之祸啊!”渔叟咬牙切齿。
“陵鱼?!”伯益不禁惊呼,“就是那鱼身鱼尾、四足人面的怪物?”
渔叟奇道:“你竟知晓陵鱼?唉,从前只听老辈讲过鲛人,说是在极远的扶桑木下,沧海月明,落泪成珠……无稽之谈!这两年陵鱼泛滥,间或还会爬到岸上!那东西成群结队,凶猛异常,见活人就咬。老夫亲眼见过,好端端个人,被它一口咬掉半张脸去!这边渔人为避风险,纷纷都搬走了,或者异地而居,或者另谋他业,只有我这无依无靠的老家伙不怕死,还留下捕鱼……天可怜见,竟没教我在海中遇上,又忝活这些岁月……你说去而不返是因赏心乐事?老汉我活这么久,就没见谁平安美满——唉,十有八九是教陵鱼叼去,葬身海底了!”
倏忽无人答话,唯有海风在身边狂笑。
渔叟拾起竹篓,又作离去状。众弟子不知所措,都看向玄冥。玄冥沉思片刻,忽然叫道:“老人家留步!”
“还有何事?”
“我听说,陵鱼虽然凶猛,但非随处可见。况且望月将至——望月之时,陵鱼会化作鲛人。鲛人无害,想来可以通行。”
渔叟凝视玄冥半晌,仰天长叹,似乎哀其愚昧,不听良言规劝,再次举步。梼杌观察师父神情,知他心意已决,立刻快步奔到身后,伸手扯住渔叟蓑衣。
“你这老头,忒不识抬举!我师父要去归墟五神山——这路,你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
玄冥斥责:“梼杌!不得无礼!”却没有上前阻拦。
梼杌劈手将竹篓扯脱。竹篓早被海水泡糟,摔在地下,立刻四分五裂,十多条巴掌大的小鱼纷纷掉落,顿时沾满细沙。渔叟回身,与凶神恶煞的梼杌怒目相对,面色铁青。
玄冥躬身道歉:“老人家,弟子鲁莽,出手没轻没重——但他说的是实情,出海不比河上泛舟,我们无力远航,又找不到旁人带路,只好委屈老哥,陪我们走一遭了……归来定有重谢,必不食言!”
渔叟倔强,僵立原地,默然无语。梼杌突然伸手,握住干瘦臂膀,微微用力,渔叟便疼得倒吸冷气。玄冥背过身,既不怂恿、亦不阻拦。梼杌誓将恶人当到底,竟直接将他拎起——骨瘦如柴,四体悬空,浑如破絮风中举,只得任由梼杌摆布,带回船边。
“老头,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明智啊!”梼杌狞笑。
渔叟鬓发萧骚,此刻更显凌乱,犹似海涛波澜动荡。环顾四周,见已被师徒五人团团围住,终于慨然长叹:“老夫早知有此一日——海里捡来的命,早晚交还大海!也罢,既想寻死,我便为你们送行!”
“多谢老人家!”玄冥深躬到地,令梼杌拾起小鱼,又令其他弟子将渔船推下浅水。渔叟翻身跃上,板着脸弯腰忙碌半晌,只收拾出几片立锥之地。
“只能去四个!船没那么大!”渔叟将头扭向海边沙外,不愿与众人对视。
梼杌怒道:“胡说!先前我们行舟河水,比你这船还小,尚且……”
“那是河,这是海!”
“罢了。”玄冥打断,将四位弟子挨个看过,“梼杌,你回去吧。”
梼杌顿足,手指叔钦急道:“师父,面见白帝危机重重,带这么个废物,不怕累赘?!”
玄冥面色阴沉:“面见白帝,又非寻衅斗狠,你言行莽撞,正不合适!莫再多言,着你在岸上守候三日——三日过后,若为师没有回来,说明已探得归墟通路。你自行回天宫去吧!”
梼杌仍要争辩,伯益和台骀忙上前解劝,就连叔钦也故作宽慰语。梼杌见师父心意已决,终于笪然抱拳道:“师父,海上浪高风急,归墟也非净土——千万保重!”玄冥不为所动,转头率弟子上船。
梼杌叫住伯益、台骀:“遭逢任何凶险,保护师父要紧!若只顾自己逃命,教师父伤了分毫,回来别怪愚兄翻脸无情!”说到恳切处,眼眶竟有些红润。伯益和台骀连声称是,与梼杌三拜道别。
渔叟荡楫出航。小船增加四人,吃水极深,在波澜不惊的海湾中滑行,尚且勉强,怎不教人忧虑,片刻过后,浪涛高下,能否受得住!叔钦回望,见梼杌爬到礁岩之上,向师父背影接连挥手。玄冥始终目视前方,不知觉察否……
“坐稳,要颠簸了!”渔叟忽道。小船冲出海湾,立刻被暗涛裹挟,身不由己。众人脚下剧烈摇晃,完全无法保持平衡,京剧交加,忙紧握船舷。台骀脸色煞白,支撑片刻,终于“哇”地吐了出来。
“师弟,你怎么样?”伯益腾出手,不断拍打后背。
玄冥道:“他未经风浪,不习惯,过几日便好。”
台骀靠住船舷,吐到地老天荒,身体软绵绵,半句回应答不出。
叔钦唯有一只手用得上劲,还得时刻抓牢,稳住身体,帮不上忙。怪的是,心中却容与自若。从未有出海经历,但面对墨色深渊,竟无分毫畏惧,反觉穷极壮阔,畅快非凡。
风浪持续到傍晚,云层乍破一线天,日光泼洒,澄澈纤瘦。远处海面清辉,银灿灿耀眼夺目。须臾,头顶浓云也梦幻般消逝无痕。已是斜阳晚照时,天穹还未黯淡,三五小星初现,在头顶俏皮眨眼。微风阵阵,帆樯猎猎,和着浪花吟咏,击打船帮,平静如歌。
“呼……”台骀长出口气,“可算稳下来了……好悬难受死!”
玄冥莞尔:“亏你还是水字门弟子,这点风浪,都经受不住。”
台骀羞愧,暗自揩拭嘴角秽物。
落日熔金,云霞斗斗,西天像被调过颜色,由红入黄,由绿入蓝,层层叠叠,美不胜收。可叹夕阳无限好,最是人间留不住,终于无奈沉落,夜色升腾,黑暗笼罩沧溟,只余月轮晕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小船悠然飘荡,渔叟以死鱼作饵,垂拖丝线在船尾。众人随之望去,竟在荡漾微波上,看到点点幽蓝微光,不绝如缕,仿若银河掉落水中。
“真美啊。”伯益赞道,“海上日落、舟中夜行之景,曾闻祖神描述。然只有亲见,才知这般瑰丽!”
“师兄……”台骀还有些难受,却忍不住责怪,“说过少提‘祖神’,偏你记不住……”
玄冥忽道:“噤声!”
弟子立刻静默,唯余细浪四面呢喃,浪花声中似有异响。众人潜听半晌,却是双音缠绕,清微淡远。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豆蔻少女,哀叹情郎负心薄幸,捐弃不顾。
许久,台骀暗问:“这是琴声?”
玄冥点头复摇头:“此乃琴瑟之声,传言不余欺也!”
见众弟子皆面露疑惑,又解释道:“听闻白帝年少,便曾坐镇东海之外。彼时,黄帝先师四面而治,海内咸服,归墟得白帝经营日久,自成乐土。你们可知,白帝与玄帝乃亲生叔侄?玄帝幼时,曾前往归墟探视,慕其风土,淹留日久。白帝见玄帝颇有才干,将他留下,共治五神山。又恐玄帝年轻,耐不得寂静,特从昆仑墟采凤栖桐木,为他斫琴、制瑟,娱悦心性。玄帝成人后,拜辞归墟,琴瑟并未带走,白帝抛诸东海大壑——为师曾听家父禺虢说到,此间渔人出海,常闻水中悠扬乐声——老人家,是也不是?”
风平浪静后,渔叟便未再与众人说话。但玄冥所述,他闻所未闻,方才也听得津津有味,倏忽被诘,便不再矜持,答道:“不错。老夫能在海上谋生,便拜这乐音所赐……每当深夜无风,琴瑟便会响起,越是风平浪静,越听得清。不过,老夫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说那些,倒没听人提过。”
“时过境迁,老人家未有耳闻,实属正常。但你说‘能在海上谋生,便拜这乐音所赐’,又是怎么回事?”
渔叟还未答话,伯益忽然手指海面,疾声问道:“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眺望,只见渔船右弦三五丈外,有位素玉般的女子,稳坐轻浪头。女子只以半面示人,影影倬倬,看不真切——似乎赤身裸体,手臂凭空,交相来往,作投梭纺线状。无针无砭,无纱无布,身边月辉却格外皎白,仿佛便是她匠心独具,编织出的。叔钦哪见过这般奇景,不禁看呆了。
“好多啊……”台骀在耳边轻叹,“这是什么?几时出来的?”
叔钦被他点醒,再向稍远处看,竟又有一女,侧面而坐,身体手臂随乐音轻摆,曼妙有致。眼界放宽,原来目之所及皆如此,处处幽人风姿绰约,宛在水中央,仿佛是随缥缈乐音,凭空幻化而来。
“这便是鲛人了。”渔叟冷冷答道,“老夫不知琴瑟来源,却知只要乐音响起,陵鱼便会化作鲛人,不必苦等月圆。这时拖线、撒网都无顾虑——只是乐音极不稳定,风平则发,风止则劲,风动则弱,风烈则息,那时……”
伯益忙问:“那时怎样?”
“那时鲛人便会现出原形,大开杀戒!看今夜月相,恐怕琴瑟撑不过多久!老夫苦口婆心,你们不听——今夜,就准备送命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