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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西。
一个身披大红色僧衣的光头和尚,手里拿着一只木鱼,腰间别着一支唢呐,从南边一步一拖地走了过来。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人,只是这身华贵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有种难以言说的寒酸感,一张脸也耷拉着,丧气的很。
这两人不论造型还是搭配,都足以另类的让人忍不住回头看了。
在街边吆喝的店小二见了二人,连忙堆出笑脸迎了上来。
“这位大师,住店否?本店房间雅致价钱公道,包三餐食宿,牛羊肉鲜,灵物食材也供得上……”
红衣僧人看了眼他,不曾说话,锦衣少年丧气地看着脚尖,压根懒得搭理他,继续往前走着。
这店小二没有意识到自己南北通杀的吆喝用错了人,神情纠结了一下,继续推荐道:“如若您来的话,本店还有些特殊的……”
僧人停下脚步,神色庄重,指了指身上挂着的布袋。
“(?_?)”
“……”
一旁的年轻人看看两人,有些想笑。
店小二翻着白眼,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感情是个哑巴……还穷。”
…………
夜渐深,华灯初上。
常青镇北,江北会馆!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薄暮洒在红砖绿瓦上,一张张或苍迈、或风雅、或清新、或世故的百家脸庞,更多的还是神情倨傲的年轻人,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富家子仆佣环绕,警惕四周,寒门弟子颔首前行,远处还有马嘶长鸣……
顾辞坐在瓷瓶巷的街边,喝着从店内端出来的上好茶水,静静地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越是到了晚上,这算得上是商业街的瓷瓶巷也越见繁华。
顾辞径自叹了口气。
“其实,应该把江北会馆也顺道买下来的……”
地处大乾王朝南方的青木剑派,前来寻仙的人士也多出自剑州相邻,启江以北的大片地方,因此来往江北会馆的,自然也是最多的,在这个舟途劳顿的时候,一桌热闹的饭菜,一处干净的住所,无疑对来往的不差钱的旅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听雨楼虽然也是在常青镇第一个梯度的酒肆,可客流量却比不上广迎八方,占尽地理位置优越的江北会馆!
翻看着菜单,上边的菜品却让顾辞着实有些目瞪口呆。
一方面是它的价格,似乎紧紧追着听雨楼涨起来,但却就是便宜那么一点点,颇有几分较劲的意思,这里边的菜系只要大乾王朝有的,这里几乎都能找得出来,而口味在这里也是有口皆碑。
只是……似乎混进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魔改版的西红柿炒鸡蛋、石榴炒豆角、冰镇麻辣烫、还有高度疑似穿越过来的仰望星空……
顾辞叹了口气,把菜单放在了一旁。
这东西着实勾起了他的一些不好的回忆。
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公司策划部的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每天忙碌在一堆破事之中。
十多年过去了,顾辞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碰那个令他厌恶的职业了,可谁成想,在这个武侠不像武侠,仙侠又差点意味的世界里,这个行当竟然越来越香!
顾辞指尖轻轻托起茶杯,这杯子便如生了根一般,在手指上滴溜溜地转起来,里边的茶汤却不见丝毫波动,反而色泽由深而浅,又再度变深,玄妙无比。
他又想到了老槐树下的耿老头。
那老头虽然嘴毒,但说得却恰如其分,自己的确在修炼上还真没什么天分!
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只有一片荒村,一块墓碑,一截老树,还有一本旧书!
而自己,则成了一位四五岁大的瘦弱孩童。
荒村是没有人的,墓碑是没有字的,老树是枯萎的,唯独那本旧书上,却用小篆写着四个字。
“长生画卷”
当顾辞以为得到了传说中的金手指,兴冲冲地翻开这本书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东西却给了他一巴掌,歪七扭八的图画,还有根本不认识的文字,如蚯蚓一样在书页上爬着。
等到自己花了两个月的时间逐渐认清了这个世界上的文字语言之后,也只是稍微读懂了一些而已:
这东西与其说是功法,倒不如说是秘法更为贴切!
它没有修士的弹指叩长生的大道,亦没有江湖武者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武学。
它不是道,而是术,纯粹的术!
涵盖天文地理,风水八卦,阴阳五行,符箓丹鼎,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忽然,指尖的杯子传来了咔咔的声音,里边的茶水的颜色也变成了极其诡异的某黄色,然后砰的一下碎裂了开来。
顾辞擦了擦自己的手,自己也很看得开这一点,所以他才要来青木剑派。
资质再差,总不会连门派的入门考核都过不去吧……
…………
人群中,遥遥的可望见一个光头缓缓走来。
顾辞叹口气,不再回忆,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准备迎接这位等待许久的友人。
不过当他看到这位友人身边还跟着一位锦衣青年的时候,则是稍有些诧异。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终于,这二人从熙攘的人群中挤了出来,来到了顾辞的面前。
红衣僧人面色安详,双手合十,就如寻常的多年老友一般对着顾辞淡淡笑着。
而那年轻人见了顾辞,登时瞪大了眼睛,充满了不可置信。
“又……又见面了顾兄。”
这神情不像阔别多时的老友,倒像是阔别多时的债主一样。
黎大师这个真正阔别多年的友人反倒愣住了,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人。
顾辞歪头看着他,感觉这世界果然有些小。
这,便是那位让他印象深刻的年轻人了。
他笑着说道:“请坐吧,不嫌弃的话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那多不好意思呀……”杨司楠挠挠头,一副羞涩的模样。
那日,他们第一次相见了,只不过一个人在树上,一个人在树下。
顾辞呵呵一笑:“没关系,反正三天前也是我请的,那盘烫青菜的味道不错,礼尚还需往来呀,今天就换做我来请你吧!”
这人的羞涩不在脸上,而是在囊中!
三日前,这年轻人被那耿老头收了三两银子,要在老槐树上吊,结果上到一半,老头喝着酒,笑呵呵地讲着老槐树的赫赫凶名。
这年轻人从一开始的决然渐渐变得纠结起来,最后转而成了胆战心惊。
最后还是顾辞过来,好言相劝,给了他个台阶,这才把他劝了下来。
年轻人对自己感恩戴德,对老头则是多了几分幽怨。
世道人心本是如此,这年轻人还算有几分脑子,知晓是谁让自己活下来的,但是心中的小情绪却是免不了的。
回想三日前他感念自己劝说之恩时,当着耿老头的面,拍着桌子要请自己吃饭,结果到了地方,豪气地点了四菜一汤!
拍黄瓜,烫菠菜,西红柿炒鸡蛋,小葱拌豆腐,还有免费的面汤。
菜品精致,做法考究,色香味俱全!
只是到了最后,请客的是他,结账的却成了自己。
红衣僧人眨眨眼,略带奇异的看着不似初见的二人,给顾辞投去了一个纳闷的眼神。
顾辞笑着解释道:“黎大师你有所不知,我与这位杨司楠兄弟在三天前便见过了,当时他跑到镇南那棵老槐上吊,我正巧去找树下找老头儿聊天,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便劝说了一段时间,然后便被他邀请去吃饭,这才认识的。”
被称为黎大师的僧人眨了眨眼,看向杨司楠的眼神多了几分无奈。
“那棵老槐也是有故事的,想当初……”
杨司楠急切地出声打断:顾兄!”
顾辞失笑道:“好,那就不说了,话说回来,你不是去寻你那个师傅去了吗?”
“找他?”杨司楠提到这个事情就来气,咬牙切齿道:
“那个混蛋骗了我所有的钱,我这次去是找到了他,可他不知道怎么又招惹上了陈家的人,他娘的居然把我甩给了他们来顶罪,后来还是黎大师来了,好言相劝……我这才跟他一道回来了。”
顾辞眨了眨眼,这个故事也算上曲折离奇了。
不过……他倒是更好奇,修闭口禅三十年不吐一字的黎大师是如何劝说正在气头上的陈家人?
顾辞招呼着二人落座,叫来店小二,为两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换了壶好茶。
其实杨司楠那个师傅,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的武者,毕竟那是一位登堂入室的九重楼境界的武者。
顾辞有一个小本本,上边收集着很多值得特殊关注的人物的情报,其中便有这位便宜师父,不过关于他的情报却只有短短一句话:
“万宝一,小宗师修为,原凉州北境龙骑逃兵,自称黄泉铁掌,江湖骗子。”
不过……比起他的这位师父的简短,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资料则是要有意思多了。
顾辞托腮笑着看着杨司楠。
杨司楠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在这位认识时间不长的顾兄面前,他总会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这倒不是因为顾辞完全目睹了自己去老槐上吊,而是一些别的,总有种背后凉飕飕的,好像秘密被看透了一样感觉。
杨司楠有些坐立不安,于是他找了个借口:“顾兄与黎大师久别重逢,定有不少事情要谈,我先去方便一下,顺便换身衣服,顾兄能否先借我几两银子?”
顾辞叹了口气,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锭官银,看分量怕是有五十两之多!
杨司楠再度被这位顾兄的财大气粗所震惊,连声道谢,然后便一溜烟地走了。
又剩下了两个人。
顾辞感慨道:“这孩子其实也挺辛苦的。”
对于杨司楠认了一位江湖骗子做师父这件事情,黎大师也略知一二。
他也就当顾辞这番是在感慨这件事,于是也是淡淡一笑,宝相庄严,闭上了双眼,表现出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模样。
顾辞双眼微眯,抬头望天,有意无意地说道:“这孩子在京城里出了那样的事情,来剑州拜师却又碰上了个江湖骗子,三天前还万念俱灰要上吊,我将他劝了下来,躲过一劫,没成想却又给他送进了火坑,还是得亏了你路过。”
那样的事情……
黎大师眉头稍稍一动,显然是对这桩事情有些兴致。
顾辞忍着笑意,顿了顿,神秘兮兮地道:“这段时间呢,京城里罢免了一批官员,而国子监杨祭酒的儿子新纳了一房小妾……”
黎大师睁开了双眼,投给顾辞一个困惑的眼神。
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谈论起京城的局势来了?
顾辞抿嘴笑了起来:“这位女子是原吏部侍郎郭守一的小女儿,与这位杨家小孙青梅竹马……”
“……”
黎大师怔怔地看着他许久,神情怪异中带着几分惊悚,旋即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
杨司楠在大厅内四处溜达,逢人便热情的聊上几句。
这倒不是因为什么收集情报联络人脉,只是杨司楠不太好意思面对顾辞而已,具体是因为什么他自己都寻思不清。
是因为自己在树上上吊的丑态被看见了吗?
杨司楠一想到这个事情就有种捂住脸的冲动,当时真的是脑子抽了,也可能是那个奸猾的老头,不上吊的话可惜了那三两银子。
或许是吧。
杨司楠叹了口气,他回想着第一次见到顾兄时的情形,那天阳光大好,他穿了身考究的素色长衫,面冠如玉……
好像回想的方向不对。
在京城混迹多年,家里有是那样的背景,杨司楠其实见到这位干净的青年时,便觉得这是个有故事的人,光鲜亮丽的背后往往是数不尽的阴霾,这些事情定然是埋在心里不愿提及的,谁还没有个辛酸的往事不是?
杨司楠好奇,但从来都没打算问,毕竟谁都有个秘密,就像自己那些难以启齿的往事一样,顾兄不也一概不知嘛!
他就这般漫无目的地走着,会馆门口却有一行人走了进来,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