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祥九年,九月初五。
常青镇坐落在剑州与青州交界的地方,终于在这岁晏的日子里迎来了几分难得的人气,这倒不是因为年岁将近,而是那声名显赫于大乾王朝境内的青木剑派相隔一甲子年岁的开宗盛事。
在镇南的老槐树下,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残破的石桌边。
宝禄真人与其师弟法衣真人坐在一旁,长髯雪白,袖袍飘飘,配合着二人的相貌,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此时这两位成名已久的前辈真人,一个显得几分无奈,一个则是黑着脸气炸了的模样,但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位年轻人。
宝禄真人忍不住问道:“所以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帮我们解决这个事情?”
年轻人微微一笑,为对面的二位长老倒了杯茶,缓缓说道:“这还得先看二位长老愿不愿对我以诚相待了。”
他衣着考究而简洁,样貌极好,腰间缀着一块羊脂玉,气质出尘,脸上带着温吞的笑意,眼睛弯弯的,明亮又干净。
宝禄真人神情有些纠结,提起这件事情,还要从两天之前刚到常青镇说起。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从来到了这里,路上的人见了他和师弟之后,都会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二人的脑袋看。
虽然自己门派的功法的确特殊,一练到精深境界便会开始脱发。
每提及这桩难以启齿的辛密时,宝禄真人总会想到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
在那片皎洁的月光下,那位在他们师兄弟三人乃至世人眼中德高望重肃穆端庄的师父,当着三人的面,抹去了施在脑袋上的幻术。
总有一个脑袋会让你印象深刻!
宝禄从未见过那样的一颗脑袋:
宛如琉璃一般流淌着月光,洁白如玉,又透着一丝玄奥的紫意,那般的剔透完美。
师父的神情无比肃穆,将这桩门派的辛密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们师兄弟三人,并严肃的告诫他们,在如今这个世道上,若想长春山门继续传承下去,这桩辛密断然不能为外人所知!
然后便撒手人寰归天了。
时隔这么多年,这桩辛密到底还是被外人得知了,而且传的沸沸扬扬,几乎到了天下皆知的程度!
年轻人眯眼笑着,循循善诱道:“贵门派的招收门徒这件事情,这么多年来一直靠着钻大门派举办升仙大会的空子,现在却出了这般的流言,对贵门派的影响,只怕不小吧?!”
宝禄真人与法衣真人对视了一眼,说得太他娘的对了!
自家本来想着这次趁青木剑派举办升仙大会,来这里便是想吸纳一些资质尚可又不慎落选的年轻人。
这些年来他们便是这般做的,门派内的年轻一辈也大多是这么收进来的,虽然刚入门派的时候他们高呼上当,扬言要判出宗门,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在深入地了解了历史悠久的长春山门之后……他们便彻底死了心!
师承这种东西,无论古今,世人都极为看重,哪怕是一个小门派。
这便是长春山门的生意经。
年轻人用茶盏推了推浮沫,像一个悠闲自在的老干部一样,笑着说着:“在如今这个世道上,修士的地位虽然超然,但却不是古时候那般人人趋之若鹜了,江湖武者崛起,朝堂鹰犬辈出,民间的内需也更加多样化……”
“额……何为内需?”
年轻人愣了愣,轻咳一声:“咳咳,长老不要在意这些小细节,大体情形便是如此。”
“与其加入你这个修炼久了头秃的门派,那些年轻人去拜个师,当个武者快意江湖它不香吗?”
宝禄真人长叹口气,这种事情他当然知道,当今不必以往,修仙这个行当逐渐从主流滑落,虽然那些大门派大真人的地位依旧超然,庙堂之高也需和他们打点好关系,可毕竟不比当年了……
年轻人笑道:“所以说,二位真人,情况呢,便大抵是这样,而我这里确实有一些解决的办法。”
宝禄长老看向身旁的师弟,投过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却被法衣长老一个眼神给顶了回来。
他只好颓然地叹口气,单单解除了施加在自己脑袋上的术法,一颗锃亮的光头出现在年轻人的面前。
“哈哈哈哈哈……”
老槐下的第四个人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这人是个衣着寒酸的老头儿,头发草草地扎在一起,身上也无半点青木剑派山门之下的仙气儿,就像秋收回来的老农一般,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
宝禄真人当即脸就黑了。
年轻人连忙打了个圆场,笑着说:“长老是爽快人,快些收回去吧,我已经见识到了贵门派的诚意!”
宝禄真人冷哼一声,将术法又加持了回来。
法衣长老皱起眉,面色不善地问道:“年轻人,你到底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还有……你到现在连名字都不曾告诉我们,这便是你说的以诚相待?!”
年轻人站起身来,迎风而立,微微作揖,笑道:“在下姓顾,单名一个辞字,辞别的辞,无名小辈,在江湖上做些小生意而已。”
“江湖人士?你又如何能解决我们山上人的风评问题?”
顾辞不慌不忙地为自己倒上了一碗茶,茶汤色泽算不上清亮,还飘着不少的浮渣,他慢慢地晃动着杯子,缓缓说道:“关于困扰贵门派的流言,或许可以分为三个步骤来解决。”
宝禄和法衣两位长老闻言,立马安静了下来。
“第一,混淆视听,放出大量真假不已的消息扰乱人们对贵门派的认知。”
“第二,转移焦点,利用另一件小门派的大事情转移人们的视线。”
“第三呢,则是反转了……”
顾辞每说一个,便会比出一个手指头,在比出第三根手指的时候,却默默收了回去,笑眯眯地看着两位真人。
法衣长老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认真地思考起这些措施的具体实施,而宝禄长老的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神情颇为激动。
这等解决的思路他从来没听说过,但每个看上去都极为可行!
宝禄长老耐不住性子:“如此甚好,那……”
“闭嘴!”法衣长老瞪了他一眼。
顾辞眼眸微眯,他心中多少知道一些法衣长老的考量,于是说道:
“前两步骤换作你们其实也可以做到,只不过我可以做的更专业些,但是这最关键的第三步,却只有我的团队能做到!”
听到这里,宝禄真人也明白了,这年轻人是想继续和他们谈先前的酬劳问题了。
他有些为难地说:“我知道你言下之意是什么,可你要的那样东西我们真的不太好拿出来。”
顾辞微微一笑:“还是那个道理,这事情只是贵门派的一个缩影,也可以算得上是倒数第二根稻草,相比那个对贵门派无用的东西,能否对得起先师,将门派传承下去才是最重要的,真人也应该理解这一点。”
法衣真人相比宝禄真人则是要深沉的多,这个年轻人根本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
“师弟,你看……”宝禄长老试探性的问道。
“给我闭嘴!”
这个傻缺师兄到底是对方家派来的卧底吧?尼玛胳膊肘往外拐,屁事不琢磨光想着息事宁人花钱了事!
宝禄长老登时禁声。
顾辞叹了口气,宝禄长老这个憨憨好解决,但法衣长老看来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今天这个问题是谈不下来了,不过……好事多磨嘛!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道:“两位长老不必动怒,长途跋涉舟途劳顿,不远百里来了常青镇,又遭此变故,已经身心俱疲,我为二位长老定好了食宿,还请二位先稍休息,好好想想这桩事情的利害,我们改日再谈。”
法衣真人皱起眉头:“现在是休息的时候吗?!”
现在长春山门正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师门内部又一片混乱,这人只说了几个别开生面的措施,而后便狮子大开口要接门派传承之物!
顾辞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木牌,似乎根本不在意法衣真人的态度,礼貌得体地递了过去。
“听雨楼?你……”
镇南听雨楼,乃常青镇数一数二的酒家,像这样的地方,早在三月前就应该已经被那些世家大族预定满了,其实放眼整个常青镇,他们二人来的已经算晚的了,莫说听雨楼和江北会馆这等顶尖的地方,就连寻常的酒家,他们都得碰碰运气。
顾辞笑道:“还请二位真人不要嫌弃,先休息一下,也好为我们下一次的会面准备准备。”
宝禄真人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有把握解决我们这桩事情吗?”
顾辞静静看着他,笑而不语。
“那……”宝禄真人想开口说话,却被一旁法衣真人又瞪了一眼,他到了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顾辞微微一笑,将宝禄真人没有说出的话说了出来:“那在下就不多留二位了,还请到听雨楼休息片刻吧,我们明日到春申江上再谈。”
法衣真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一句话没说,拽起身旁的师兄宝禄真人,拿起顾辞给他们的木牌,便匆匆离去。
走时,还不忘留下一句:
“小子,我希望你说是真的,我长春山门虽然弱小,但也不是能任你一个什么实力都没有的普通人任意欺凌的!”
“……”
顾辞对此颇为无语。
此时,老槐树下只剩下了一老一少两个人。
顾辞摊了摊手:“气度呀气度……”
老头嗤笑一声:“就这两个货,青木剑派每年给他们的资助都跟喂了狗一样,我原本还以为只是他们收不到好弟子呢,现在看来……切,活该他们传承不下去!”
顾辞微微一笑:“您的气度也不是很好嘛,要大度一些才是,他们很努力的。”
“呸!不过……你还真下的了血本,那个破楼里卖的东西黑心得很,你倒是舍得在这俩人身上花钱!”老头撇撇嘴说道。
顾辞眨了眨眼,笑着说道:“也算不上黑心吧?东西可都是实打实的,只不过是结合了当下的热点,调整了一下物价而已。”
“?”
顾辞笑道:“那个楼是我三天前买下来的。”
“……”
耿老头儿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呸了一声,从老一辈传下来的相人术就偏偏没看出这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竟然还生着一颗奸商的心。
他翻翻白眼,从石桌下边拿出了一个酒坛子,斑驳的黄泥下隐约“罗浮春”字样的考究小篆,他打开了坛子,其中酒液澄澈无比,飘着令人心怡的醇香。
“三天前……是不是那个傻小子还在这上吊?”
顾辞哈哈一笑,点了点头,三天前碰到的那个年轻人着实让他印象深刻。
同样的地点,只不过自己和老头儿在下边,那个人在上边。
耿老头抚摸着老槐粗糙的树干。
想当初青州方立之时,这里还是大乾王朝的边境,战乱宗派土人相互碾压,侠以武犯禁,邪修魔头出没不断,还是当朝的老皇帝大笔一挥,拜请当时执掌青木剑派的青玄真人,将名震四方的青木剑派搬迁至此。
老皇帝恳切真诚,苦苦在总门外请求了一夜,青玄真人为了天下苍生,答应了这桩事。
在大乾鼎力支持之下,青木剑派非但没有就此衰落下去,反而在短短一月不到的时间稳稳立足于这片大地之上,然后,几乎以旋风扫落叶地姿态将祸乱苍生的众多魔头一网扫尽。
而这株老槐,在当年乃是青玄真人亲自封正的灵物,枝条锋锐如法宝,可破修士紫府仙心,辉煌时,可同时为三十名元婴境界的修士行刑!
一日之内,血染千里,哀嚎连野,错杀的,枉死的,尸身全堆积于此,这座小镇就是为了清理这些东西才渐渐成立的……
剑州平定之后,青玄真人便抽走了老槐的那口气。
数百年过去了,大乾王朝版图扩张了六个州,剑州也不再是边境。
这株老槐,便随着常青镇,渐渐老去……
现在呢,也有人肯陪着这老家伙一起老,其实,也不错呢。
顾辞没有看出他的感慨,只是有些惋惜与那坛好酒就这么被糟蹋。
老头儿哼了一声,默默地抱着坛子坐到了他的对面,同时还把顾辞面前的碗给收了起来。
顾辞颇为不解,但也只是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东西准备好了没?”
老头儿喝酒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那双眼睛微微抬起,盯着顾辞看了许久,放下了酒坛,从怀中慢慢地摸出了一枚玉简,放到了桌子上。
这是一块再寻常不过的羊脂玉,打磨稍显粗糙,料子也瑕疵不少,上边被时光磨平了很多,只能约莫看出一个“皆”字。
顾辞将这枚玉简收了起来。
“你说你非要来淌这滩浑水干嘛?传承千年的强盛门派那么多,你偏要选上这么一个麻烦的宗派,这点儿事情都拎不清楚?”
顾辞笑笑:“此言差矣,青木剑派无论实力门风还是影响力,即便是在这些千年大宗派之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自然让人向往,有我这么优秀的苗子肯加入进去,怎么你还有点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
“放你的屁……”
这话把老头给整笑了,一个浑身上下一点实力都没有,根骨也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个人,只会搬弄搬弄是非,挣些俗气的银子,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好苗子?
“时候差不多了,我该去北边接我的一位朋友了,不打扰你喝酒了。”
“赶紧滚!赶紧滚!”老头儿不耐烦地说。
顾辞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又看了看身后的老槐,深吸了口气,重新换上了那张笑脸,转身离去。
“我那朋友从南边来,嘿,还是个哑巴,没准你还认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