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被引到一处,流连毕恭毕敬地一揖,她望远去看,扶疏的一棵绿茵茵松树下,相背而坐着一鹤发人,青玉知他即是少通仙君了。单看他背影,气质卓然,洋洋潇洒,虽是银发垂散,却全无龙钟老态。他正同人对弈,因着远观,青玉看得朦胧,只隐约觉得对面那人衣着举态,与仙君颇为相似。
流连嘱咐她静待,说仙君对弈完了必会唤她去。虽是焦灼,一时里踯躅近前了几步,还是忍住立在了原处。
落步后不多久,便听得远处人遥遥唤她,入耳时的“故人别来无恙”听得分明,竟似贴耳发出。闻声不假思索,大步近前,这才看清了他对面之人竟是与之一般无二,矍然有丰神。只是那人缄口僵目,指作夹状却无子,甫要触到棋盘时却活生生落下玉白的一颗来。忆起初来时在甘棠苑温泉池水同流连一番言语,知是少通仙君捏出的一个虚身,用以对弈之故。饶是无盘无子,却能以意念幻化而得,矮身施礼时,不禁啧叹他神法玄妙。
方要道出来意,借用寒冰,却听得他先声道:
“这残局半道,又同昨日明日一般,昨日同明日,明日复昨日,识破了结果。观旗得道,得道对弈,百年来总绕不过这小小一枚旗子。去了去了,不落子了!”
语未毕已然拂袖离席,对面人也随之举手僵在原处。
青玉知他对弈的规矩,悟得他言下之意是让自己将这未完的棋局下完,只是自己于对弈全不通达,见他欲要离去时忙不跌去抓他袖角,冀求以他事代替。
指尖如削,抵在掌心里,猝不及防得一紧,攥得空空,皮肤上洇出彤红的一排指痕来。再去看身前人,难期之间,早以凌波微步,缥缈在丈远之外。惶然浅目看怀中,已无了妘霄踪影。
“霄哥哥!”
远处的少通仙君仍是背相于她,声音流转在耳,悠游回环。
“樵老儿旗上至交,且先行看护了去,渡他三分神法留命,权作三分情偿。剩下七分,寒冰或可有效用或可无,便看你这棋局圆与不圆、心念通与不通了。”
“樵夫子——”
青玉且近且喊,远处人已自不见,四下里唯余她一个。想着他方才所言,一席话听得模棱不解,不知自己这七分究竟何指,但知晓了妘霄是被送去渡法疗伤,性命无碍,心下微松快些。于是折回了棋台旁坐下,去打量棋盘上的残旗。
因着无旗子,她自己又是无法同仙君一般,幻化而出。于是以神法凝出冰晶,试着落于棋盘上,却在翕然间化得无形。
“莫说是对弈了,于这对弈所需旗子上,自己便已在困局。”
如此她也不绝弃,面上挣得微红,竭力思忖着该如何寻了旗子来,再一步步去参悟对弈之道。
“哔剥”一声脆响,一颗松子擦在棋盘边沿,滚落在青玉脚旁。她俯首去瞧,七八颗之多的松子零零散散铺在地上,晶莹饱满,在仙泽里散出油油水润的光芒。
青玉不禁莞尔,纤眉翘翘,樱唇扬扬,躬身去拾那松子。
“松下对弈,松子随旗子而落,松子颇多,又是实形。我于旗艺上不通,神法作旗子并非由心而生,棋盘不识,才无法落子成形。但若以松子作旗子,虽非心生,能借得自然天工之力,或许可以一试。”
攥了一颗松子在手,周身竟似袅袅传遍柔柔的松软,青玉只觉心飞神游,恍惚之间已在别处。
四顾悄然,昼间日光当空煌煌,长云之下,碧空万里,正是晌午时分,绿水长流处,立在炊烟茅屋前,青玉直有微邈一叶之感。她兀自错愕,不晓得自己是因何来了这人界居所。一时脱身无处,只得惴惴地去茅屋里探看,却见竹帘一挑,迎面走出一位三十上下的妇人来。
妇人生得容貌质朴,不施粉黛,掬然一笑对着青玉施施然一个大礼,足足地拜在地上。
“樵妇在这松树里等了百年,终等着有缘有心之人,将霜神召唤而来。”
因体寒之故,青玉虚手将她扶起,细看下,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人模样。想她方才的话儿,自称是“樵妇”,惊道:
“您莫不就是樵夫子的夫人。”
妇人颔首,引她在就近的石桌前坐下,斟了温茶递给她,说话间又是深深一揖。
“霜神莫要生疏,这里是昔年夫君为凡人时,我与他生活的所在,尽当了自家便好。”
“少通仙君飞升,仙身生活,在凡界算来已愈百年。凡人寿命,过百者了了,您这样音容笑貌,难道是同仙君一般……”,青玉饮了茶,看着面前这全不似期颐之年的人。
妇人温柔一笑,让青玉看头上蔽阴的一棵树,正与少通仙君府的一样。
“这棵松树,是夫君砍柴时从林间寻得,我见它幼苗时生得挺直,便植在这院落一角,伺它长成,纳凉来用。其后一年,夫君入山砍柴,一去不返,再无了音讯。我思夫心切,日复一日入山寻他,都是无果,一月间神消骨瘦,因病而终,但相思太深,魂魄不散。其后夫君归家,知我已离开人世,便携了这松树同去仙界。因他思念牵绊,我寄在树内竟能同去仙界,才知夫君观旗成仙之事。只是我毕竟是孤魂,仙泽于我便是戾气,终日只能在树中才得保全残魂不散。”
青玉听得如醉如梦,心下感动,已是目泪成行,涕零不知所以。
“那仙君他,可知您并未离去,一直伴他身边?”
妇人黯然摇头。
“夫君心结不解,将我的亡故归咎于自身,便设了无子棋局,弑神造旗子,弑心对弈,终日无休,沉溺其中。我虽以松子唤他,却是有呼无应。”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仙君他,竟是如此痴情之人”,青玉娓娓念来,想象着少通仙君重回家时人去屋空、独立残阳下的伤心欲绝,霎时明白了他立下这对弈规矩,折磨他人、折磨自己的愧悔,无涯无底,不得回头,“所以方才玉儿去拾松子,您才能将我召了来。如今仙君是因愧悔而自毁,这是症结所在。若他知您对他这般缱绻情深,并未曾恨他,或许这结,便能解得。”
妇人点头,眸中缱绻真情流露。
“贸然召您来,樵妇实是无奈。树中百年,却是日日相似,轮回一般,我只能在树中看他以旗自戕,相望无言,痛心至极!十几年前妘霄公子带您前来,在这松树里见了您,虽是一缕残霜,樵妇只隔树望去,月华下银亮亮的,似烛光一点,明媚异常,便知此生心愿,有了一线生机。”
“残霜……”,呼吸促促地凌乱失了节拍,浑然忘了悸动,失却的一段记忆,似萍踪浮摇,渐渐清晰了起来。
“是,只因着霜神当时几近魂消魄散,失了的记忆,樵妇尽看尽知。这流水人家,本就是樵妇记忆所造,霜神身处其中,这段记忆,也便慢慢入了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