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晚时分,青玉到了甘棠苑。一步步踏足而去,似跋涉方至,珍惜备至。目力尚未及,已闻得温泉水声淅沥叮咚,肤上一层湿湿的水韵沁来,甚觉清爽。温泉水旁,并着寒冰。北冥携来已有桑田之久,但稍稍靠近,便有森然之气迎面扑来。皓月映在冰面上,皑皑白气萦萦绕绕地升腾而起,将月色朦胧,似覆在了面纱之中。
怀中小小白蛇在月光下看来似玉如珠,因先时少通仙君渡了仙泽,褪了难以卒睹的惨白,游丝般的呼吸在静谧里听得稳稳当当。青玉将他放于寒冰之上,开始在心头默记下时辰。
视野朗阔,远处望去,茕茕独立着的松树笔挺挺入目,却不再是形单影只,青玉晓得,纵是枝枯叶萎,死木之状,少通仙君也会拥着它,呢喃细语,呵护永远。当自己将一方素帕呈与少通仙君,一一道来树中的始末,他颠倒看翻覆,横竖情思,妻子的心事,牵念百年,深爱百年,青玉从旁看来,便知他已感受得深刻。
“数百年岁月,我已与这松树血脉融合,百年心力倾尽,以松子召了霜神来,我夫君心魔能否得救,便在这方素帕了。”
青玉恸然看那帕上娟娟小字,“一方素帕寄相思,横也思来竖也思”,红线殷然,难掩岁月痕迹,她忧悒忡忡道:
“百年心力倾尽,夫妻重聚,便是枉然了么?”
似有松香浮动,丝丝缕缕扑鼻而来,青玉有一瞬的神驰,禁不住巧倩而笑。
“松树亭亭如盖时,便是夫妻重聚时。”
她想着樵妇的话,相聚有期,不再犹疑。
因着不用对弈,青玉便可日日守护着妘霄。少通仙君的嘱咐,尤言在耳,青玉静静听来,其实已不再重要了。记忆纷至而来,还是残霜的自己,被妘霄守护的情景历历在目。每日的同一时辰,她便要屏息凝神,渡神法给他,日复一日,这般重复的日子,她却甜甜地享受着,近怯盼睐,慎重地敛了呼吸,怕惊扰他游丝般清浅的睡梦。
“霄哥哥在以意念为玉儿塑魂魄、结人身时,精雕细琢,给了玉儿蓁公主一般无二的容貌。玉儿晏晏痴笑,霄哥哥却是默默无言,可是要将那几日的不眠不睡,尽情地补回来么?”
星子满天,举手捧出。赤足纤纤如旧,绰约在天界云雾里,似泛舟踏浪的远行人。在甘棠苑的时日已然数不清楚,只是看着寒冰上的蛇渐渐有了生气,又渐渐有了人形,她在忻然之余,愈加不敢轻易地瞑目,死死地凝视在寒冰之上。
霜神蛇族,俱自上古而存。上古神族,生来便是要与大地相依共生的。她盼着妘霄化作人形的时刻,却也知在须臾之间,他便在自己面前消失,汇入茫茫人海里。
她悄然思索着,凝眸定睛时,寒冰上已隐隐现出颀长的一个身形来,清逸潇洒,如琢如磨,似醉睡了一般。青玉纤手去理他交织在眉梢的乌发,颤抖抖地挪去,却是触得空空。寒冰之上,人影无踪。
“霄哥哥……”,她手抚在心口,揽得紧紧,“天涯海角,玉儿都会寻到你,便如你曾寻玉儿、让朱雀护玉儿周全一般。”
同少通仙君告别后,她便下界而去。风荡日晕,甫到了这天清景明的人界,适应不及,一时双目微窅,视线才方又澄明。总有什么冥冥里牵着自己向蓝田国方向追云而去,竹节立在肩头,指着方向,飞得欢愉。暧暧凡尘,国都里的琳琅依稀可辨,长发飘飘,勾连着思绪翻翻。
被李苦送回蓝田国都时气息奄奄的小剴、暗中救护蛇族的叶姐姐、姚婉…
“姐姐!姐姐救我!是闻声,是他闯入青要峰将小果虏到这里,被这魔女想着法儿地欺凌!”
她蓦然顾盼左右,长风里似有声声呼唤,戚戚回环,刺在本就经仙幕中戾气灼得破烂了的青衣上,绕衣三匝,附耳吹来,涤荡不去。她本能地去抓那声音,仿佛握在了手心,便握住了那毛茸茸的小家伙。
“小果……姐姐连累太多人、亏欠太多,生者可以一点点相还,可对你,姐姐这一世,都还不清了……”
她想到果子狸生前那义愤填膺的呼喊,口口声声所指是闻声,于是甫落步在国都里,便要去寻着人,去问清楚看清楚。
花庭幽幽,自破了蝶花,庭院里本是萎然一片,现下看来,同初时印象已是大相径庭。涧水曲盈,花木扶疏,蝶鸟莺莺,站不多时,便闻得馥香扑鼻。花丛里一袭袅袅倩影,正在剪花枝。丝裙尾地,几只蝴蝶立于裙裾,息翅不去,似在凝眸看她。
“姚婉!”
剪枝人住了手,转身来看向唤她之人,目炯炯神焕焕地便要提裙而来。蝴蝶惊飞起,绕在花丛里去藏匿,本是与花同色的翅膀,落花间便难辨出。青玉边贪看那蝶儿慌不择路的可爱模样,并无丝毫异样,最是寻常不过,边也向着姚婉迎去。
“玉儿姑娘”,姚婉拘一拘礼,仍是一惯的端然模样,“婉婉虽半明半昧,但国主归来后的这段日子,也猜度出几分,晓得姑娘身份贵重,非是凡人。”
她这般一说,身侧赶来的一众婢女便齐齐地随之行礼。青玉窘然,略略有些无措,忙地让她起身。她这才又欣喜泣涕,遣了一众婢女离去,邀青玉同去殿内。
花庭旁即是太子殿,几步便至。可入得殿来,布置竟与先时迥然不同了。初看之下,多了奢华与威严。青玉恍然,思及她方才“国主”二字所指,原是蓝田愷。
“太子殿下他,竟已是蓝田国都的国主了。那婉婉你……”
怡然笑靥,迤逦在眼角眉梢,她这般端庄卓然的女子在小剴身畔相伴,青玉很是放心。
“现下这个时候,国主该是同阖国里德高望重的几位蛇族前辈商议两族通婚嫁娶的礼仪,国主颇为重视,这桩事已商议多时,各个环节都是推敲反复才定,所以今日,要日落时归来。”
青玉闻得人蛇两族休戈重好,喜不自禁。小剴统理国事,对蛇族这般仁政关怀,想来已恢复常人智力,只是花庭毕竟偏僻,辗转往来,终是不便,于是同她道:
“花庭偏幽,不若搬去议事厅旁寝殿,婉婉你就近照顾他,省却归去来兮的奔波。”
“他醒转后恢复如常神智,与荷叶一夜攀谈,将父君推翻,君临国都,我以为那段稚子生涯,已成为过往。荷叶也同我说,他过去的记忆已消除。可深夜睡梦里,他却常会唤‘花神姐姐’。花庭里的数十年,或许那曾经出现的仙子,终是在他记忆里,模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