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几双或嗔或怒,或惊或恐的目光,齐刷刷落定在这懵懂太子与青玉身上。
青玉一下子明白了,面前这少年便是蓝田国的太子,姚婉日后的夫君。
他今日的衣着是精挑细选过的,虽并无玉石装饰,一眼看来,便知是膏梁纨绔,眼角眉梢,只凝睇在青玉身上,含着热烈与殷切。
内监婢女跪了一地,对他的执拗不知该如何办,只是跪在地上,劝慰的声音此起彼伏,哭天抢地的一般。
青玉一双嫩白小小的手,抬起又僵在原处不动,屏风后的妘霄就那般遥遥立在那里,漆黑如墨的眸光仍是那么的飘渺清远,如裁的鬓、如泻的发、如画的眉,一如既往,无恙安然,都让青玉看得痴痴而欣慰。
你的安好,便是自己此生最大安慰。
少年急急将伞塞在青玉手中,哓哓着,“小愷想出法子了”,又顿觉失言,左顾右盼,压低了音量,几乎是贴近青玉耳边,“那日小愷想到个好主意,便跑了出去,做了这把伞。日后花神姐姐在人多时,撑起这把伞来,旁人不就靠近不得了么!”
她收敛回目光,看着身前嘻嘻自喜的少年,一张无邪的面庞泽光莹润,不忍拂他津津情意,遂雅然柔劝道:
“小愷待花如珍,是第一等心地纯良的人。如今你盛装出席这重要场地,这么多人盼你回归原处,又怎会不拿出十足郑重的形容举止来呢?”
“可是,花神姐姐还会同上次那般,不与小愷先说了,便消失这么许久吗?”
“不会的”,青玉将伞抱紧在怀中,“小愷做了这样一把伞来,为我解了困境,便能同人随意往来,又怎会离开呢!”,冬日里撑伞尚在情理之中,于小愷而言,也想不得四季更迭中,伞便不会总合宜了。
“真,真的吗?”
“我如今跟随姚婉小姐,今日以后她便是你最亲密无暇的人。你们同住一处,若是小愷要寻我,自然是简单的事。”
少年听得此说,将视线落在姚婉身上,细细打量一番,笑得开怀。
“这个姐姐,小愷也喜欢。”
姚婉抬眼看他,复又微垂了头,腮上蕴了浅浅的红,似有娇娇桃红,倩倩兰馨。
如此,少年终于由着一众内监婢女引了出去,其他人也相继离去。
向晚时,旨意送了来,立姚婉为太子妃,入住太子宫中。
青玉与璐璐也一同搬了去,同住在内殿偏房里。
大殿之上的事,所有人皆得了私下吩咐,不许吐露一点风声,于是本应要经历一场议论纷纷的青玉,也只在偶尔的侧目而视里,很快地过起风平浪静的日子。
第二日安顿了住处的夜间,青玉同璐璐睡在一个屋内。银辉映雪,衬得窗明几净,梁轩栋峻,微风清远而至,仿佛能听得它在溜着屋宇盘桓的踪影痕迹。
璐璐将身子侧向青玉,一手撑起了头,一派兴致盎然的朗朗神情。
“璐璐必是前世做了善举,因果报应,今生才能遇着姑娘,入了宫城,成了太子与太子妃身边的人。今生今世,璐璐都感念姑娘恩情,一辈子视姑娘为主,躬身报答,尽心侍奉。”
虽是慵懒地躺着,银辉洒面,夜色如昼,青玉也是无甚睡意。
“你身世凄凉,又是自小受尽凉薄,命途已是多舛,但天道命数,又怎会运蹇始终,若是不遇着我,也总有苦尽甘来的一日。且我终不是久留之人,婉婉她待你至亲,日后你与婉婉,便是要相互扶持的。”
璐璐听得懵懂。
“姚姑娘待璐璐的情意,璐璐晓得,必会尽心尽力相伴侍奉。姑娘你,也是一样的。璐璐看在眼中,太子殿下对姑娘是不一般的,姑娘要寻的人,也在这国都里,你又为何要说离去呢?”
为何离去?青玉望着窗影浮动,不知是从何处投来,影如幻如虚,似飘在千里之外,抓不住也看不透的。
因为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四季轮转,她注定要守在霜雾蒙蒙的高山之巅。
璐璐的声音已变得恍惚飘渺了起来,软绵绵得听不真切。
“姑娘莫不是神仙,只来这人间游历一番便要回天上去了……神仙……”
翌日晨起,璐璐已不在了。青玉本是浅睡的人,但仍是浑然不觉,撑起身子望着她床上叠齐的衾枕,恬然笑着出神了许久,勤勉如此,于姚婉,亦是福缘。
早已打听得妘霄居住之地,因擅音律,如今是乐长闻声所请的上宾,同他住在一处。
国都宫城轩朗舒阔,山叠水盘,廊长亭拓,槎蹉碧萎,且行且问了许久,才款款来至乐师栖身之所。
初见这样精致绝美的所在,眼前不由得熠熠生辉,编曲排乐,当真是能让人逸兴灼思,笙歌翩跹起来。
进入得深了便有些不变方向,也不知兜转了多久,依稀闻得潺潺溪水声外,有对白的人语,于是喜不自禁,匆匆地向人声处行去。
远远地便将山石缝中的人望入目中,颀长玉立的一个背影,却是神采飞扬。
足尖一点,毫不犹疑地要绕去他身前,却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骇然止住了步子。
因是迎面看去,那女子一张粉桃玉兰的面庞,赫然就是璐璐昔日的主子小姐。青玉只是想不通,她为何会与霄哥哥相识。
“今日是我同妘公子初遇,合是有缘。公子斐声早已耳闻,闺阁之中,我便思慕于公子。今见了公子,便同我心中所想的一般,更添了思慕的情意。且我又是家中富贵的,我与公子,确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青玉惘然,正不知这小姐何时又倾心于妘霄,却见斜刺里一个娇小的人影掠来,定睛去瞧,正是璐璐。
璐璐欠身揖了一揖,修眉之上竟蕴出一份执拗与凛然的气态来。
“小姐可还认得奴婢么?”
那小姐秀眉一怔,削肩颤了一颤,抑着含怒的气,抿了嘴默默不语。
璐璐当她默认了,继续道:
“璐璐此番遇着昔日旧主,恩兮怨兮,如今只当随风而去,不再提及。只是方才在寻人时,偶听了小姐的一段话,忆及小姐谆谆教诲,不可玷污了金玉良言。璐璐希望小姐你,无论昨日事如何,已是过去,都莫要忘了前言,能得福泽荫庇终生。”
那小姐觑着妘霄,将语不语,终是蹙了眉头,怆然离去。
璐璐望她背影的神色携着黯然,到再看不见,才恭谨地对妘霄揖一揖,也很快走远不见,自去寻人。
玉石如帘,随风漾起,扑朔迷离。妘霄仍是静静立着,并无离去之意,而是缓缓地迎上玉石后,一双盈盈流波的眸子。
“玉儿。”
霄哥哥……
什么也不能再多想一分,只是拼命地扑了过去,一双臂紧紧环在他身上,风清扬起,同他的鬓发卷在一处。额发抵在他肩头,泪淌出,洇了自己满脸、他的满衣。呼吸渐次地紧了,仍是不愿多懈了一分,只想要穷尽全部的力气,贪嗅着他身上淡淡的体香。
素衣绵软,视野里唯是一片白茫茫,滃滃翳翳,似云海蒸笼,似汤水仰抑,似霭雾泱荡。深深的思念,这一刻,他唤出自己的名字,一切的情愫,前尘往事,都不愿再包起,都难以再包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