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如趲,斜阳扎入远方绵延的高地中时,近郊霎时间一片溟濛,然而北望处的国都,不知何时已燃亮了万家烛火,在袅袅晚风里泛起卷浪般的崇光,似盛放了万斛绛色的红妆海棠,暖在心间,教人暂时忘却了先前的伤痛,只觉得沉寂而美好。
一行人甫进了都城,俱是被这里的繁华惊了一惊,于是轻易地便寻到一家客栈。方还清朗的耳边,瞬间湮没在一派喧嚣中。只是这样的夜晚,青玉还不习惯。
因那女子万般挽留,又听她说起是同路的,青玉便与他们一起了。草草吃了些饭菜,总觉得索然无味,别了众人上楼去歇息了。此刻阖门闭窗,才稍稍屏住外间的熙熙攘攘。
室内静下来后,她才深深觉得倦意重重。客栈的设备很是齐全,洗了澡的身子似被穿透了的,终于坚持不住;腿上又酸又软,似有针一下下扎着,衣服也懒得再脱,一仰身便倒在床上。
窗台下桌案上放着盏烛台,风沿着四围的窗缝丝丝缕缕地挤了进来,悄然来的,声息却是分明。直弄得烛光摇曳幻灭、飘忽不定,在窗纸上投下满满枝影婆娑,虽是枝叶凋零,倒愈发显得纤细婀娜。
闭了眼却睡不着,青玉只好又启了眼帘来望着烛光里如映雪般的白色窗纸上的枝影,纵是千万般的困倦,也都化作千万般的思绪,在眉头心头辗转反侧,是怎么也睡不下去。
当听得有扣门声时,她便铮地坐起身来,望门处问道:
“是谁?”
门外的抠门声掩了下去,传出一个低低的娇柔声。
“是我,姚婉。你睡下了吗?”
原来是日间的那位女子,青玉应了声,忙下了地去开门。
姚婉换了一身素净的长裙曳地,静静立在门侧,着了淡妆的脸上正含了端庄秀雅的笑意,对着青玉微俯了俯身子。
因着自己体质,青玉只空扶了扶,回以盈盈的一笑,将她迎入门内。
“你,还好吧?”
两人环坐在桌前,竟是异口同声地说了这样一句。
青玉噗嗤一声便笑了,斟茶的手臂一抖,溅出三两滴水在桌上,洇成落絮一般的形状。待落定了茶盏在瓷盘中后,探着手指要去拨水滴,却见姚婉从身前的衣带间抽出一方月白的手帕,赶在她之前,将水滴轻轻拭了去。
“上古八大姓氏的族人,果然是极知书达理的人物。今日见了姚姓家的小姐,不仅仪容端然,举手投足间,亦是礼乐可见,当真是玉儿的缘分与幸运。”
许是初次听得这样诚笃而直白的言论,两重红晕不由浮在颊上,低眉浅浅地一笑。
“姚婉虽是上古八大家族里姚姓后人,可时光流转百年,如今也只是芸芸众生里平凡不过的存在。你称我作小姐,我实实是承受不得。在家中时,亲近的族人都唤我的小字婉婉,你以后也这般叫我可好?”
“婉婉”,青玉沉吟着这两个叠字,再看看灯下这清扬婉兮的玉人,不禁脱口赞叹: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与你邂逅相遇,便视玉儿如亲人,必是玉儿前世做了善举,才修得这样好的福分。”
“若论貌美,似你这样天然如雪的芙蓉玉颜,是佼佼的姿容,世间女子只怕皆是黯然失色;若说福分,似你这般英英烈烈的心肠,挺身相救于我。于情于理,都该是婉婉的福分才是。”
青玉笑嘻嘻地看着她,脸上漾起朵朵淡默的红晕,到底是有些羞赧。
“听说姚姓一族大都聚居在蓝田国东陲之地,车马也得行个半月,你一个姑娘家,身边只带了三四个护卫,我看他们身上的功夫也不是多么纯熟,又没个随侍的婢女,这一路走来,想想都是极辛苦的。”
“我是族长长女,甫生得女儿身,便是注定要来这蓝田国都参选秀女的。我们姚姓一族不崇尚武艺,跟随我的这些人,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他们同我一样,都是初次离乡远行,为解家族繁衍凋零的困境,求得一方沃土栖息,经受了半月的风尘颠簸。若说辛苦,只会比我更多,婉婉又怎会有抱怨。”
“选秀?”,青玉心头咚地一激,似一个桶断了绳索,迅疾坠了下来,一时反应不及。
青玉的诧异虽让姚婉吃了一惊,但她仍是一派端庄自持,了然道:
“是,因我是选秀之人,郊外那些蛇族百姓,便认定我与国都宫城里的人是沆瀣相连的。如今他们被逼得惨重,生活困窘,伤我杀我也是情理之中的。”
顿觉有洪钟在耳边轰地一鸣,隐竹林外朱雀的一番说辞,今日耳闻目睹了,到底是太过轻描淡写。只怕那收在口袋里的蛇族人,已是命不在了,而手刃他们的,竟是同族的叶姐姐。扣在桌上的指甲抠得很紧,指盖里血肉在张力拉扯下变得殷红,似要劈裂一般,她也觉不出疼。
姚婉也是哀哀地叹了口气,继续道:
“先时是我臆断错了,竟以为你也是来选秀的女子,直到见你望那女官时的依依不舍,才知你是寻人而来。再是辉煌的殿宇、轩昂的宫门、高大的粉墙,一旦进去了,便是在手上脚上锁上无形的枷锁,不能再由着心性恣意做事了,又怎会人人争而入之。”
她娓娓道来这一番话,是那么的澹然,青玉听着,却觉得沉甸甸的。生活该是怎样走,与想怎样走的,总不是那么随心所欲。虽知是无奈太多,但还是劝她道:
“既然选秀你是不情愿的,不若向族人们表明心意,不来这一遭呢。”
姚婉仍是端坐着,保持着温婉却又不过分亲昵的笑容,许是久了,唇畔勾起似有若无的一个梨涡,再顾看时更添倾国的慧秀神韵,交映着身上袅袅纡纡的淡香,宛若幽兰。
“选秀这路,是我自己情愿走的,且无论如何,我都会倾力以赴。”
大概她是以为,于她这般心境,我是不能懂得的吧,青玉失神地想,只是今日的自己,又怎会不懂得这与自己何其相似的承受呢!眸光里的黯然如朝露日晞,换作决然,迎上姚婉的眸子,殷殷道:
“现下玉儿确定于自己最重要的人在这城门里,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去的。你既决心选秀,玉儿愿相伴着你、尽心竭力帮你,助你达成心愿。”
听得这番话,姚婉很是动容,起身揖了一揖。路远迢迢,在这陌生的他乡,于患难之时、心境孤凉中,寻到了一份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