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不知何时燃灭的,将暖帐挑起,映入眼中的已是挂满泪痕的灯盏,宛若摆了株虎皮百合,张着大口要吞了盏去,忍不住要拔个精光。
于是青玉便附身在桌前,将灯盏靠在边沿上,一手压着盏底,一手将蜡油掰下收入手帕中包了。
收拾停当,便有敲门的客栈小二招呼着将早饭送了来。
看他抽下肩头的抹布来在桌面上掸了几掸,另一支作托举状的手在抹布荡出桌面的一刻,稳稳地将菜盘送上。腾出手来后,双手并用着将盖子一一揭开,道了句问候的话,躬身便要退去。
这时却觑见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由双玉似的手捧着,落定在自己身前,一时不知所以,惶惑地抬起头来,迎上一双清澄的眸子,满是和悦如旭。
于是嗔嗔地挤出一个笑容,仰头一气喝了,不免羞赧又诧异,憨憨道:
“姑娘赠的茶,当真是甘甜得很,小的谢过!只是姑娘怎知,小的正在渴头上?”
青玉从他僵立的手中拿过茶盏来,又斟了满满的一杯递去。
“在客栈做店小二,可是要些功夫的,除了聪明伶俐外,也得是手轻脚便。也正因了终日间的跑前跑后,身上汗是不断的。虽说正是冬日,不至汗流浃背那么明显,但缺水分定是不错。且这个时辰,你们多是从睡梦里被喊醒了便匆匆忙碌起来,晨起时口舌干燥,也顾不及。”
店小二仰着头咕咚咚喝着,频频点头时,弄得脖颈间水流如注,衣领很快洇湿了一片。青玉忙地提醒他慢些喝,又觉得好笑,不禁掩面笑个不停。
止步与师傅同宿客栈的那段经历,又历历在目了起来。
店小二将茶盏送还给青玉,用油渍斑斑的袖口在嘴角一擦,脸上红润了许多。
“姑娘这般体贴入微,小的实实地享了口福,喝在嘴上,甜在心里头。”
见他喝得饱了,青玉也不多劝,若是胃里盛了太多,跑起路来也是不佳,将茶盏依旧放回原处。
“这热茶原也是您端来的,玉儿什么都没做,却是坐享其成,有吃有喝的。诚如你所言,喝水的口福,你也是理应享得的。”
店小二哑然,将头发挠乱了形状,仍不知该怎么说。停了片刻,忽如想起了什么,转着眼珠子问道:
“姑娘可是要在咱这国都久住的么?”
青玉颔首,却见他滴溜溜转着的眼珠睁得圆滚滚,溢满欣喜若狂的神采。
“自今日起,连着以后的三日,三尺街上正要办年前最盛大的一次集市。再过个把时辰,等街上张灯结彩了后,舞龙舞狮的、梨园唱戏的、买卖布匹、吃食、药材,还有胭脂水粉的……”,店小二抬头觑一眼青玉,匆匆又低了头,脸上羞得红扑扑的,“总之,热闹得紧。姑娘、姑娘你若是得空,不防去看看,采买些,虽然姑娘已然是天仙似的玉人,虽用不着多施粉黛,来这集市逛逛也是秒事。”
十日后便是姚婉入宫参选的日子,不若趁着这集市为她置办些好看的装饰来,青玉于是忻然回应:
“如此便是天赐良缘了,玉儿正要买些用度的东西。只是,不知这三尺街要如何才能走到?”
店小二笑得灿烂,兴冲冲答道:
“哪里需走得,只在这楼下便是了。”
青玉顺着他摇手一指的地方,窗下已是一派辉煌景象。
店小二得意洋洋。
“国都人丁繁阗,房屋鳞次栉比,却也失于促狭。这条街宽三尺,故而得名三尺街,也是这国都里最为宽敞的一条了。”
三尺宽的一条街巷,填满了东来西往的人。人流涌动,却似有源头活水般的,不断地汇入涓涓的细流,流速如阻,渐渐便慢了下来。
青玉刻意地着了件裹身的斗篷,小小的身子包得严严实实,只是披在肩头时坠得骨头有些麻,好在行动并无不便,如此涌入人潮里也不必敛闪躲避了。
路过姚婉的房间时扣了扣门,门栓咯吱一响,整个门稍稍推得入内,却并不见开。
眯了眼贴在门缝上望里看,门缝纤纤,什么也瞧不见,可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迹象,亦听得到浅浅的呼吸声,一如在郊外踏草时的感触一般无二。放了心,便捏着氅裾,轻手轻脚地退远,才又下楼去。
客栈正堂里落座了过半数的客人,看穿戴,多是商贾之流,约摸是在天色擦亮时分便赶来的,桌边上都是摆了几个撑得鼓鼓的大麻袋。
青玉并不急着越阈出去,而是转了身向廊下后院走去。
后院是为客人停放车马辟出的,甬道两侧,皆是砌成成双结对的格子间,可供一驾大型马车的位置,洁净而宽敞。
走不多久,便寻到了姚婉乘行的那辆。虽则不算大,也是最为普通的木料,但雕镂粉饰,却是十足的匠心独运,众里望之,便因着这一份别致精巧,将目光吸引。
青玉见早有两个姚婉族里的人在了,一个擦马身,一个洗车身,心思只在车上,都缄默不语。前头的见着青玉,才停下手来,毕恭毕敬地道:
“玉儿姑娘早!”
青玉颔首嫣然一笑,另一人也停工对她深深揖了一揖。
“昨晚见你们是四个人的,怎么不见了另外两人?”
“哦,本是四个的,他们俩在房中候着,待小姐醒来,有什么吩咐的,近处随侍,也不至手足无措。且昨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总是要谨慎些,确保小姐的安全,远离不得。”
青玉点点头,为他们的衷心尽责钦然不已。却听对方问她道:
“姑娘来此处,可是有事寻我们么?”
“不,玉儿无事”,青玉走到马车的轮前,将盛着蜡油的手帕展开来扑在手心里,捻成撮送入车轴连着的铁环内,“昨日听得车轮有涩涩的声音,玉儿想着怕是铁环里生了锈,便收集了蜡油来涂上,如此能润滑些,乘坐也更稳便。”
“还是玉儿姑娘心思缜密,且又身有高术,有您在,小姐欢喜,我们也放心”,他顿了顿,欲言又止,与擦车的人交换个神色,才掏出个钱袋来给青玉,“听闻这几日正逢集市,我们这些个粗大男人,眼拙心便,挑不得什么珠粉来,能否恳请姑娘为我家小姐去趟集市,置办些选秀所需的装饰品来?”
虽说自己银两尚且富裕,若是不收,只会让他们心中惶恐,于是欣然接过。
“玉儿正巧要去集市上采买,一并捎带来,也是顺道的事。”
如此她便不再停留,辞别了这二人,径直地出了客栈,涌入人流中去。